那盏摔落地上的马灯,在姚骞与三人缠斗中竟然引燃了枯草,此刻正往小路一边的庄稼地里烧去。火光照在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了云彦杀气汹涌的双目,“扑哧”一声,提灯醉鬼的喉咙被划开,透着恐惧的眼睛成了定格。
一直没怎么动却暗中扔刀子的那人早已吓破了胆,从地上爬起来向远处跑去,只听脑后“呼”的一声,刀子扎进后心,踉跄倒地。
姚骞瞪着眼睛看云彦在眨眼间,先是左手右手同时扭断两个人的脖子,又一下杀死了另外两个人,只剩下了满脸惊恐。
火光更大了,他看见云彦一脚将身边的尸体踢到了庄稼地里,那“扑通”的声响在一息后远远传来。也是这一声,吓得姚骞抱住头浑身颤抖。
在他没看见的地方,云彦几步跨到那要逃走的醉鬼旁,抓住后领轻轻一抛,又是远远一声“扑通”。
姚骞的身体更激烈地抖了一下,但他没能抬起头。后面是靠近的脚步声,和接连两声“扑通”,一下一下如洪钟般,撞在姚骞的心胸正中。耳边没有了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坠入了冰窟,寒气从四面八方刺透他的灵魂,直到进入温暖的怀抱,他彻底被黑暗淹没。
姚骞又做噩梦了,这次没有了跑不到尽头的路,没有了压在身上的沉重大山,也没有了荡漾的春心。而是红色的血,成片成片的,凝固的,流动的,黑红的,淡红的,隐约还有动物的皮毛和残肢。
梦里的他,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无力地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视野越变越扁,扁成一条缝。他听到头顶传来悲痛的、能将长城哭倒、令天地动容的嘶吼,比天塌地陷还令人悲哀的嘶吼,间歇中,还有一颗“咚咚”的心跳声,一动一静竟是让他潸然落泪。
揩了下眼角,手指有微凉的湿润,原来真的流泪了,心头莫名有沉重的悲伤萦绕。姚骞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房梁。黄粱一梦,却如此真实,如此心痛。姚骞眨了眨眼睛,那心跳声好像是云彦抱着自己疾奔在黑夜中的响动,比周围惊飞的鸦鸣声更响,比沉重的脚步声更响,却让他安心昏睡的响动。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外面似乎黄昏将近,阳光斜斜打在墙壁上,光晕中有药味流动。微微动了下不算很酸的胳膊腿,姚骞闪过那夜从天而降的身影,徒手抓住刀把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刀被踢落掉地的清脆响声。他想起来了,药味中还有淡淡的一股清香,最近时常能闻道,那夜闻到了,先前从那位白衣英雄的身上也闻到了,是他洗衣用的皂角味。愚钝如斯,他早该闻出来的。
院子里传来两个声音,一道陌生的男音想起。
“你太急于求成了,哪有一天能学会针灸的!”是一个清俊疏朗的汉子的声音。
等不到应有的反馈,那声音又说,“不对,你这样在自己身上乱扎没用,每个人的穴位不一样的。你得找准了!”
跟着这句话,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姚骞就像听到了细针快速插进皮肤的响动,甚至身上不知哪个部位还有微痛。
“他的身体我熟,肯定比我这扎的准!”果然是云彦的声音。
云彦专心练习扎针,没有留意屋内不一样的呼吸声,佘子君眼神瞟了下窗户,揶揄道:“值得吗?”云彦没理会他的废话。
佘子君喟然长叹,“真没想到啊,堂堂花将军竟然会是一个痴情种。”
还是没有听到云彦的回话,那陌生却带着熟稔的声音又响起,“为一个普通人在自己在身上练扎针,说出去,怕是要惊掉那些家伙的下巴。”
看云彦仍不理自己,屋里的人也醒了,佘子君从木头桩上起身,“好吧,你接着当刺猬吧。本君不奉陪了!”
佘子君走出几步,云彦才抬头问他,“那件事,行不行啊?”
佘子君挥挥手,不回头地走出院门,“随你便,有人替他们操心,我乐的清闲!”
云彦勾了勾嘴角,低头看着自己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啧,是像刺猬。”
云彦是听见了屋里的水流声才知道姚骞醒来的,他匆忙拔下最后的几根银针,推开门,看到姚骞喝完水放下杯子。二人目光接上,都莫名一怔。
姚骞看着云彦走向自己,左脚忽然一顿,云彦察觉不适没敢低头,神色不变,换成右脚吃重,将有点发麻的左脚拖着站到炕沿外。
云彦不知道,姚骞却看得清楚,在云彦左脚踝侧后方有一根银针还插着,估计是着急进屋忘了拔,令姚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不知为何蒙上一层薄雾,微微垂下头,不再看云彦。
望着萎靡不振的姚骞,云彦知道他因为看见自己杀人有了阴霾,可该怎么劝他呢?自己的身份不能说,只能见机行事了。抬起左腿搭在炕沿上,才看到那根被自己漏掉的银针,掐了掐发麻的脚踝,看着姚骞低声问:“肚子饿了吧?”
姚骞微微摇头。
预料之中的冷淡,云彦无所谓地舔舔嘴角,往炕里坐了坐,又问:“要方便吗?我帮你。”
姚骞还是摇头。
二人沉默片刻,姚骞低着头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回轮到云彦低头了,他当然想说,想说的太多太多,可不知该怎么说,觉得自己怎么说都可能引起姚骞情绪激动,便索性不说了。而是问:“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屋外的寒风也为二人沉默,沉默因在意的二人。
无声少顷,姚骞忽然叹口气,“他们罪不至死。”
云彦将那根银针随意插在掌心,声音骤然变得冰冷,“但你差点死了。”他略微停顿,心里后怕的紧,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姚骞,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去晚了,就永远看不到他的青年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心肝啊。
“万一被人知道,”姚骞没说后面的话,他料想云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毕竟是人命,自己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可那是因自己而死去的生命。他当时被那血腥场面震惊地晕过去,主要在于突然降临的恐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当然清楚,没有云彦及时赶到,那扔进火堆的就是自己的尸体,等第二天别人发现,早已变成谁都认不出的一堆焦黑。短暂一生,草草结束,兄弟找不到他,别人不关心他。用不了多久,没人会想起曾有自己这么一个人也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拼命生活过。怎一个凄凉了得。
“你是在担心我吗?”云彦的话就在耳边,姚骞低下头不说话,忽然捏住那根银针拔了出来。
看姚骞又不说话了,云彦抓住姚骞的手腕,引来姚骞和自己对视。云彦郑重承诺,“没有万一。”然后从姚骞手里接过那根银针,一扬手腕,银针插在木门上方的横梁上,入木约有三分之二深。
姚骞的目光从那根银针慢慢移回到云彦不再藏匿锋芒的眼眸,“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的吗?”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第一次杀人吗?但忽然觉得没必要问了。
云彦没有回避姚骞的审视,清楚而简明地回答:“是。”
滑动了下喉结,咽下彷徨纠结,姚骞仍注视着云彦问:“为什么?”
云彦激荡的心绪瞬间从目光倾泻而出,他紧盯着姚骞,声音里的温柔也被强势取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姚骞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马上就被云彦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震住了,心神慌乱晕晕乎乎,匆匆移开目光,和乌龟一样缩在炕角了。
云彦眼里的压迫陡然散了,蹬掉鞋子在姚骞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坐到姚骞身边,和姚骞一个姿势,抱膝望着窗外一点一点变暗的光线。夕阳应该已经默默去山后休息了,但他没有一点不舍,他已经看到了比太阳还能温暖自己的光芒。
姚骞看着窗外,纷纭念头闪过,突然又问了一句,“那天帮我对付光头那些人的也是你?”身边人的答案是预料之中的“嗯”。
姚骞已看不见那根针了,但还是呆呆望着那个方向,云彦也没有去点灯,两人默默坐着,没有千言万语,但有千帆过尽的一片祥和流动在二人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