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巡幸,万民伏地。
南地。
墨麒麟载着帝王车驾,缓缓从街道上驶过。
车驾以乌金玄铁打造而成,栏杆上雕刻着繁复的麒麟纹路。
所过之处,百姓满含敬畏地匍匐在地,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人群中,跪在最前面的宁玉大着胆子抬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车驾。
他竭尽全力仰起头,脖子有些酸了,才能勉强窥视车驾的全貌。
这只麒麟兽极高极大,四蹄上还燃烧着黑色的烈焰,行动间极其平稳,帝王的銮驾则牢牢地嵌在它的背上。
车驾之内,四周都镶嵌着产自南海的夜明珠。
烟雾缭绕,燃烧的应当是价值万金的绮罗香,奢靡到极致。
宁玉目不转睛,目光透过窗沿朦胧的鲛绡纱,隐隐窥见了帝王的轮廓。
车内之人慵懒地倚在铺满绫罗锦缎的榻上,手里捏着小盏,浑身上下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似乎是感觉到了别人的视线,帝王懒洋洋地侧首,不经意间抬眸。
那一瞬,宁玉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失去了声音,世间一切喧嚣被他抛在身后远去。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攥住,停止了跳动。
突然,不知谁在身后推了他一把,原本就跪在地上的宁玉无法把握平衡,直接上前几步,跌倒在街道中央。
宁玉看见,墨麒麟犹如一团遮天蔽日的黑云,毫不留情地压了过来,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吞噬。
绝望之下,宁玉微微抬起脸,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命运。
那惊慌失措的面容刹那间映入帝王的眼帘。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停。”
简短的一个字,仿佛有着魔力。即将死在墨麒麟蹄下的宁玉感觉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
紧接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拨开銮驾的锦帘。
宁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个雌雄莫辨的男子从銮驾中走了出来,他微微俯下身子,将锦帘彻底拨开,十足的谦卑姿态。
“陛下,请。”
一身玄衣的帝王缓缓自銮驾中出来。
她沿着铺设好的旋梯,走了下来。
一步一步都踩在了宁玉的心上,他的两只脚死死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像他。”
“真像他。”
他听见面前的帝王喃喃自语。
宁玉呆呆地看着皇帝,他感觉自己像是魂魄离体般,在那一瞬间飘在空中,看着帝王挑起自己的下巴,看着她牵起自己的手,将自己带回宫中,封为御侍。
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直到一封弹劾他的奏折被递到案前,宁玉才从这场梦中醒了过来。
“你看看。”陛下拿起奏折,面容冷肃,看不清喜怒。
宁玉匆匆翻开,一眼就看见了那句以朱笔勾勒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不过是几颗荔枝,她们就敢写酸诗。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普天之内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臣民。”
宁玉放下奏折,素手剥开一粒荔枝,递到阿霜嘴边,“陛下,别生气了,御史们一直忠心耿耿,都是臣侍的错。”
自阿霜登基以来,御史皆是她的喉舌,只有监察百官之责,极少劝谏。
如今看见阿霜偏宠宁玉,自然一个个摩拳擦掌,争先上书弹劾孪侍。
这样既能刷点存在感,又不至于触怒帝王。
“若非臣侍一月前突然想尝尝家乡的风味,又怎会使得驿使奔赴千里,快马加鞭,只为求得那几颗小小的荔枝。”
“还是你懂事。”
阿霜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她原本以为宁玉会恃宠生娇,让她责罚那些御史,没想到他还算懂分寸。
阿霜继续翻看奏折。
“陛下,臣以死劝谏,请陛下充实后宫,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年……”
阿霜皱了皱眉,径直看向落款。
空云。
居然是空云。
如今,就连空云也要来劝她选秀了吗?
阿霜顿时没了批改奏折的心思,她粗略一翻。果然,后边除了骂宁玉勾帝心的,就是劝她选秀的。
阿霜沉默了。
尽管前朝战事不断,但劝她大开选秀充实后宫的奏折一刻也不停,如雪花一般飞进御书房。
“朕允了。”她无奈地闭上眼睛。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是时候该让自己放下了。
一月后。
朱红色的大门洞开,三千美人如流水一般涌入皇城。
“太俗。”
“太艳。”
“太瘦。”
“都是庸脂俗粉。”
两人端坐上首,阿霜看过几批,就没什么兴致了。
“都是俗物。”
宁玉听着陛下的评价,心底涌起喜意。
最好全部淘汰,这样,就没有人能与他争夺陛下的宠爱了。
帝王兴致缺缺,负责选秀的宫侍也顺势调整了流程,接下来的美人都不用展示才艺。
匆匆来御前走一圈,露个脸就行了。
眼看人就要走完了,陛下一个都没有选中,宫侍有些忧心起来。
突然,她看见陛下猛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失神地朝人群中走去。
她听见陛下喃喃自语道,“像他。”
“真像他。”
瑶华宫。
宁玉出神地望着窗外,被派遣出去打听陛下踪迹的侍从也垂着脑袋进来了。
“御侍,陛下今晚歇在新入宫的美人那,不会再来了。”
宁玉像是听不见似的,仍旧呆呆地望着窗外。
他入宫已经三月有余,陛下除了歇在养心殿,就是在他这里安寝。
宁玉第一次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那日,他见过那个美人。
容貌并没有多出众,但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气质也独特,如春日里的一缕微风,缓缓吹进陛下的心田。
让她再也想不起自己。
他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漫漫长夜,他该如何捱过。
然而仅仅三日后,事情就有了转机。
那个连宁玉都不知道名字的美人,因为触怒了陛下,被打入冷宫。
听闻这个消息时,宁玉有一瞬间的惊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要你死,你就得死,要你活,你就能活。
然而,这抹惊惧很快被巨大的欣喜掩盖了过去。
陛下又重新来到了瑶华宫。
一如往昔,仿佛从未离开。
这日,陛下批改奏折后,就在养心殿安寝。
宁玉提着鸭子汤,前往养心殿,打算为陛下滋补一下身子。
陛下这些日子为战事烦忧,废寝忘食,他心疼得直掉眼泪。
殿前无人,宁玉缓缓走了进去,只见殿中烛火摇曳,陛下孤独地站在中央,面前正是一樽牌位。
上书“皇夫扶玉之位”。
原来,今天是扶玉的生辰。
宁玉不知怎的,心间泛起一阵酸涩。
他好嫉妒,皇夫死了那么久,还能被陛下记住。
也许是接连不断的宠爱让他头昏脑涨,也许是新人的死亡让他觉得自己无可替代。
他竟放下了食盒,轻轻贴上陛下的后背,抱住了她的腰,安慰道,“斯人已逝,皇夫在天之灵也不忍看见陛下如此伤怀,陛下不如暂时将他放下……”
怜取眼前人。
话未说完,他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冷漠的表情,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
她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冷眼看着他,“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提起皇夫?”
宁玉无法呼吸,只感觉到空气变得越来越稀疏,他痛苦地在陛下手下挣扎着。
过了一会儿,陛下才放开他,声音如霜雪般寒冷,“滚。”
劫后余生,宁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掉着泪,连滚带爬地回到瑶华宫。
他一夜不曾合眼。
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失去了陛下。
他就这样坐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看着身边的奴仆都被遣走,看着瑶华宫陆陆续续被搬空。
看着瑶华宫的大门缓缓合上。
宁玉失宠了。
冬去春来。
又一个春天过去了,瑶华宫的小径上长满了野草。
披头散发的宁玉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宫道上的侍从成群结队地走过,偶尔谈上几句入宫的新人。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听说了吗,陛下这次征战越国,从国都带回来一对姐弟。”
“姐弟两皆是姿容绝世,姐姐是越国太女,弟弟是越国唯一的皇男,两人都很受越国国主宠爱。”
“再受宠又怎么样,还不是亡了国,成了阶下囚。要不是越国国主死得早,恐怕和这两位也是一样的下场。”
“沦为阶下囚又如何,一般的阶下囚可没有这么好的命,陛下一连七日召幸,爱不释手,这宠爱,比起之前的宁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吧。”
侍从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主角之一,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
宁玉凌乱的长发掩盖住他绝色的容颜,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预见到了那对姐弟的结局。
又来了。
后宫的轮回,又要开始了。
宁玉也曾以为自己是赢家。
殊不知,卑微的替身,只会得到帝王如施舍一般的爱意。
不管这对姐弟像谁,最终都会沦落到和他一样的下场。
没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