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殿内熏香燃得太过,严睦方迈进门时被呛得轻咳一声,宫女太监一波又一波地进进出出,铜盆换了几次水都是深红色。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还是保守了,同仁帝吐的血,腥臭里夹着些酸嗳气味,难闻得很,连熏香都遮盖不住。
萧勤已经在床前跪了许久,他穿着一身麻衣,眼圈儿还泛着红,见严睦方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便起身出去了。
严睦方猜测大概是同仁帝授意,他与萧勤已单独交代过后事,便轮到了严睦方,这让严睦方心里生出些诡异的快感来,太子萧弘入了狱,储孙萧朔又不在宫中,同仁帝膝下无人,竟然也轮得到萧勤和他严睦方。
“可是济安来了?”
同仁帝闭着眼,喘息声很大,说话也十分缓慢。
严睦方跪在刚刚擦湿的地面上,低着头回话:“皇上,臣来迟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同仁帝说了几个字又忍不住咳起来,一旁侯着的太监连忙上前,被严睦方拦住,他接过太监手里的布巾,说了句“我来吧”,又将同仁帝嘴边擦拭干净。
“今日是烟儿出嫁的日子,母后……怕是在、在寝殿里神伤,济安,你是否……也怪朕,当初明知你们二人情投意合,却偏将你和洛氏绑在一起?”
严睦方思忖片刻只说:“不曾。”
换做以前,他定然是怪的,只是现在他说不太好,他从小便对邵茹烟怀有感激之情,时间久了便将这当做爱慕之情,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让他找到了洛悠然,严睦方实在说不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幼便晓得分寸,不像勤儿没有主见,也不像弘儿……优柔寡断,有时连朕都想,若你是萧家人,朕这万里江山便有了可托付之人,可如今、咳咳咳……如今……”
同仁帝没有继续说下去,严睦方一面觉得有些可笑,一面也知道萧弘一事同仁帝不想多提,便说:“皇上放心,臣已经派人四处寻找储孙的下落。”
同仁帝听了这话却突然笑了:“济安,朕虽然人老了,但心还未盲,朕知道……你一心想要辅佐勤儿,储孙的下落你再清楚不过,如今弘儿入狱,储孙必然是洛氏最好的选择,可是、咳咳……大梁是萧氏的大梁,绝不能、不能被他人掌控,以前是朕做错,忽视了勤儿,如今还要靠你帮他一把。”
同仁帝说完这些又重重咳起来,严睦方手里握着已经沾了血的布巾却不动了,他骨节泛白,抬了头看面前的皇帝已经两鬓斑白,病入膏肓。他突然想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这一瞬间同仁帝会不会有丝毫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皇上可还记得萧宁?”
同仁帝半眯着的眼睛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有轻微的颤动:“朕当然记得。”
“那皇上可还记得,苍州雨夜,废太子党臣严南洁身死何处?”
同仁帝不说话了,他好似在仔细回忆,严睦方便接着说:“废太子萧宁死后第二日,严南洁尸身被人在苍山脚下的破庙里发现,他身中数刀,刀刀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那刀痕臣万分熟悉,是锦衣卫的绣春刀。”
“可彼时严南洁的夫人邵梓芸才为他诞下一子,他不好好待在喜都守着妻儿,为何突然出现在苍州?”
同仁帝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他目光转向严睦方带着些不明所以:“你、你……”
严睦方起身,一脚抬起单膝跪在脚踏上,他离同仁帝近的过分,能够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腐朽味道,他靠近同仁帝耳边继续轻声道:“严南洁是个不折不扣的忠臣,他宁可牺牲自己的孩子,也要为废太子保全萧氏正统血脉,皇叔,当年你一时心软放过的不是萧勤,而是严南洁的儿子,严睦方。严南洁胆大妄为,狸猫换太子才换来了我的命。”
“你是……你才是……咳咳咳!”
同仁帝气血上涌,本就出气多进气少,如今听了严睦方叫他皇叔,更是惊得剧烈咳嗽起来,喉间鲜血翻涌不止,一个字也说不出。
严睦方虽然笑着,但并不痛快,他眼眶发红,额角青筋迸现咬牙道:“皇叔放心,侄儿会好好辅佐王爷,往后大梁便不再是萧氏的大梁,皇叔生前莫管身后事,便安心去吧,太子殿下流放途中,侄儿会好生照看。”
同仁帝目眦欲裂,他伸手抓了严睦方的衣领,含血模糊道:“不……不……”
“皇叔,你可曾后悔?”严睦方问。
可同仁帝此时已经说不出别的了,他突然回想起萧宁死前对他说:“那龙椅硌人得很,哥哥可要小心前路孤寂,莫要太快来寻我。”
同仁帝想,倒也不算太快吧。
他只一味地重复着:“不、不……”接着人突然一抖,抓着严睦方领口的手骤然收紧,一口血喷咳出来,将严睦方左脸染了个鲜红,便没了动静。
严睦方将同仁帝逐渐冰冷的手扯下,又将他未闭的眼阖上说:“侄儿知道了。”
“来人。”
门口侯着的太监连忙进来,见严睦方满脸血污,表情似罗刹,怕得直抖。
严睦方冷声道:“传下去,圣上崩了。”
同仁二十五年,同仁帝因病崩殂,东厂秉笔太监福瑞祥于朝殿前宣读遗旨,勤王爷为人温良,至仁至善,胸怀天下,体民生之疾苦,明百姓之烦忧,故传位于萧勤。
文武百官跪地山呼,紫禁城内外皆白茫茫一片,偶有乌鸦三两只,趴在枯树枝丫上哑着嗓子叫两声,算是为了迎接同顺元年的到来。
同仁帝后宫本就只有一个皇后和两个无所出的妃子,皇后早年间难产而亡,剩下两个妃子如今也都遵循祖训殉了葬。
琴安公主自打知道自己送去给同仁帝的汤药有毒之后,便失了智,同仁帝死后更是疯疯癫癫,整日在寝殿内不吃不喝,嘴里不知念叨着些什么。
妃子们殉葬没几天,公主寝殿便着了一把大火,烧得只剩下木头架子,连人骨头都不剩一块。
东宫无主,太子已然定了罪,太子妃乃邵氏嫡出,死罪可免,但也免不了一同流放西南。
而无人知晓的太子嫔则被发现早已在东宫井内自尽,人打捞上来时已经泡得认不出样子。
诏狱内消息闭塞,同仁帝死后两日,萧弘才得到消息,烟儿穿着狐狸毛领的披风,站在牢门前与萧弘对视:“皇上两日前便已去了,还望殿下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