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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气温渐渐回暖,后海的冰融化。

这年三月初,整个四九城表面无风无浪,平波灩灩,暗地波涛汹涌,沈逸舅公退任,小叔叔调任军委办公厅,旁支在皇城外的地界开枝散叶,不仅如此,他又被提拔,成了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之一,消息一公布,沈逸更低调了,行踪莫测,深居简出,本就不喜欢应酬的他,直接开启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回家睡觉,偶尔出席场合也是必要应酬,因此朋友们自觉的不打扰他。

再聚还是因为秦家小外孙子李兆斯过生日。

去的路上,叶西禹说:“真罕见,他今年竟连我都请。”

祁世霖笑了声,“心里不舒服了?”

叶西禹一脚踩下去油门,瞧着后视镜说:“没有他姥爷,我瞧得着他?一百个李兆斯都比不上一个沈逸。”

沈逸面无表情地按下车窗,手腕搭上去,指尖点了点烟头,语气平平地说了句,“超速了。”

叶西禹瞧了眼导航,“这条路不限速。”

祁世霖笑一笑,“他的意思是,你很着急吗”

沈逸闻言勾勾唇。

今昔非比,秦家现在政途不明朗,与正乘鼎盛的沈家比不了,他与李兆斯的交情又浅,自然不把这场寿宴放心上,到时,已经迟了几分钟,会所外已经停了十几台商务车。

沈逸一身深色休闲装,走在最中间,身侧是叶西禹,祁世霖,后头跟着赵家和陆家几个小辈。

他抬臂整理着外套往里走,侧头说话时,余光瞥见一台京AG0的公务车,目光便微顿了下,思索间,服务生已经笑脸迎上前来,他收起视线迈进大门。

院子假山竹林,一派欣欣向荣。

站门口台阶上抽烟的一个男人眼厉认出沈逸,恭谨向一侧让路,站定原地,热情寒暄道:“过来了沈逸。”

他向旁人介绍,“沈砚清弟弟。”

另两人的目光立刻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可置信,不约而同打量迎面走来的人,眼神直白,毫不掩饰。

传言中的沈家小少爷,长辈眼中的红人,竟真来了。到底都是久经社交的人精,这种时刻,这种地方,建立人脉才最重要,惊讶转瞬即逝,他们一前一后对沈逸点额,笑着说“你好”,并未作自我介绍。

同辈之礼,分寸拿捏的刚刚好。

沈逸往那看。

一位身着黑裙的女士,手夹细枝香烟站在两位男士中间的高一级台阶上,见他看过来,眼底原本的清傲下一刻变成略恭维的笑。

所谓地位的彰显不过如此,名利场上,权势让任何趋利的人低头。沈逸认出她,前中部战区司令员的孙女,齐虞,蒋家那一派系的,前阵子刚从基层调到河北那。他与这人打过几次照面,都是在长辈饭局上,仅仅几面就给他留下不容改变的刻板印象——政治世家下诞生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毕竟有点头之交,他礼貌回了个笑,并不留步交谈,目不斜视地携人往里走,步伐沉稳有力,眉目淡薄。

包间门未关,进入大厅就能听见里面的热闹动静,而时间不早不晚,沈逸刚好在他们闲聊八卦时走到门口。

“沈逸与祁世霖闹矛盾了?”

“怎么了?”

“听周生如说是俩人吵起来了,好像因为周京霓......”

“谁?周京霓?”一男人压下嗓音询问:“是出事那个周?我刚刚过来时好像看......跟一帮男人一块……”

“还能是谁。”这道声音略显讽刺。

“我俩商学院同学。”一个女生似乎挺听不惯他们的言论,忿忿道:“人挺好一姑娘,你们几个大男人这么乱议论人家合适吗?”

“何大小姐也认识啊,”男人啧声,接着将女生的话略过去,继续说:“真没想到沈逸他们竟然和她还有联系,我都快忘了这号人的存在。”

话音落下,程嘉南接话,“那几个一直和周京霓有联系,有一年我在沈逸家楼下碰见她了……爹都死了,还劲劲的。”

“人家毕竟父亲没了,别说话这么难听。”有人看不下去,也不关心过去式的人,继续把话题扯到沈逸身上,“那个祁世霖出了名好脾气,沈逸怎么能和他闹掰。”

程嘉南又接上话,“他和他哥一样,谁也瞧不起,闹掰不太正常了,何况他现在提到副处.......”

一提到沈砚清便让人压力飙升,他未说完就那女生打断,“你别乱说话。”

所有人都对沈砚清有所忌惮,于是小了点声音,话题却没停。

由于沈逸现在甚少出现在出席社交场上,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以至于今天生日宴的主人公,这位外祖父曾经坐中部大省公安厅头把交椅的李兆斯,对这事也不免好奇。

李兆斯问真假。

那人说这事保真。

李兆斯对此倒没发表意见,只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们不早说,那俩人一会儿碰面了不挺尴尬?”

有人笑起来,对此浅谈看法,忽而,围坐茶桌四周的几人,脸色齐刷刷变了,惶恐的,尴尬的,紧张的,各种神色在他们脸上变幻,说话那人注意到,顺着他们的视线回头,刹那僵住,茶抖洒在腿上。

好巧不巧啊。

话题主角们一起来了。

沈逸冷漠着一张脸,表情很淡,冷眸睇过屋内每个角落,然后在长茶桌尽头停顿了下。

角落里的程嘉南,比起他们的随意,他西装革履,梳着一本正经的背头,显然是为此次寿宴精心准备了一番。与刚刚背后高声阔谈别人的姿态不同,此时此刻一副心虚相,从头到尾喝茶不敢抬头对视。

沈逸绕有意味地挑了下眉,继而收回视线,看李兆斯的眼神笑意不明,“李总生日,我来晚了,实在抱歉。”

听着这诡异的问候,所有人明显感觉到房间内气压降低。

“李总”这一称呼是当年李兆斯用三年时间才上岸后大家对他的戏称,说他这是命里带正财,适合创业,于是他听见一次骂一次,不过他倒有志气,第四年考上了,加之后台又硬,提拔得快,就是比沈逸低了一级。

李兆斯脸色不太好,众目睽睽下又不能表露出来,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起身尽待客之道,和气笑着向他伸手。

“好久不见。

“听说你被提拔的事了,

“恭喜沈处。”

声音回荡,最后这一声,他提高了音量,让人听起来似诚意满满,又耐人寻味。

沈逸幽暗的眼垂看那只手。

天清光正好,包厢光线明亮,他勾勾唇,抬头那一刻,笑意散着慢不经心的轻蔑,眼底隐着骇人的冷意,那眼神看得人心口一紧。

李兆斯很聪明,背后议论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既然不能得罪沈逸,就尊着他,用足够的人情世故让他无法开口,若说了,就显得他斤斤计较。但李兆斯不知道,他装的一点都不像,在沈逸眼里就像咬了人后摇尾巴的哈巴狗。

沈逸断然不会在公开场合生气,他一手插兜,一手挑开一颗领扣,才迟迟覆手相握,意思很明显。

“谢谢。”他回。

“客气。”李兆斯浅笑。

“都说赶早不如赶巧,你们来的真是时候,这壶碧螺春刚泡上。”他指了指茶桌,一边介绍说这是今年的新茶,一边示意坐那的几人起身让座,见沈逸脱下外套,抢先一步朝服务员招手,“过来帮忙挂一下。”

“不用,谢谢。”沈逸抬手婉拒,对服务生说:“你先出去。”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李兆斯,有看戏的,也有担忧的,反正没一个站出来的。

李兆斯心道,好歹他是今天的主人,上赶子献殷勤的行为掉价,这么想着,他直接转过头,大步上前拉开一把椅子,笑看祁世霖,自来熟的问候道:“祁哥,你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的,嫂子没一块?”

祁世霖的好脾气仅限于熟人,对这声问好彷佛听不见,也不坐下,就与沈逸并肩齐站,两指夹着烟,目光有意无意打量程嘉南。

李兆斯尴尬笑笑。

现如今的情况,他在面前这些人里,身份并不起眼,甚至连叶西禹都比不了了,更是深知沈逸来是给他面子,后者们过来是看沈逸面子,这么想着,他忍气吞声地又替沈逸拉开椅子,低声邀入座。

与此同时,来了个递茶的人。

沈逸没有伸手接。

那人大概以为他没看见,手又递上前些许,还没分寸喊了他名字一声,“沈处,温度刚好,您尝尝。”

李兆斯蹙起眉,挤眉示意他别瞎凑。

果不其然,沈逸神色略显不悦,视线顺着冒热气的茶杯向上抬,睨了那张脸一眼,又将目光落回李兆斯身上。

李兆斯见他不说话,就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唇角还带一丝说不出意味的笑,明白他这是听见了刚刚那些话,便不紧不慢端起一杯酒,向他赔笑,“刚刚的话你别放心上,我替他们道歉,自罚一杯。”

他喝完,沈逸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淡淡地说:“看来世道变了,什么人都请就不怕脏了自个儿的名。”

霎地死寂。

没点名道姓,说的却很直接,刚刚议论人那几位的反应已经很明显,尤其程嘉南,僵着摸鼻子的动作,生怕动一下惹起注目。

李兆斯笑都快挂不住,还装听不懂,打哈哈道:“真是的,你们几个赶紧给沈逸道个歉,他不会和你们计较......”

沈逸嗤笑,“我同意了?”

在绝对的权力压制下,是人都会变得格外谨慎,何况是从小耳濡目染的李兆斯。纵然平日再嚣张,他现在不敢对沈逸翻脸,只能忍着取辱妥协让步,“是我自作主张了,那这样,你说怎么办。”

沈逸走到饭桌边,在全场各色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挽起衬衫袖口,拆开一瓶白酒,将一个分酒器注满后放到茶桌上,另外端起一个一口量的酒杯,对着程嘉南,也是对在座所有人来了一句令人始料未及的话:“既然到晚了,我自罚一杯。”

说完,他一饮而下,把空杯置在桌上。

这一个举动,搞得坐在茶桌边的几人都慌了,举目相望,不知如何是好。

沈逸就这么目光淡如水的扫过众人,什么也不说。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最先有所动作,倒了杯茶水举上前,恰到好处地奉承一句,“还没开场怎么算迟到。”

然而这次沈逸接了茶杯,他抬眼,缓缓举杯,盯着一人,牛头不对马嘴道:“那我以茶代酒好了。”

谁也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兆斯上前一步按住他端杯的手,低声道:“沈逸,你这是?”

沈逸不看他,微眯眼,下巴抬起,面无表情地逼视着程嘉南,在冷寂空气中,他指尖绕着茶杯口细细打转儿,一步步走近,站在他身后,将酒壶置在他面前,姿态斯文,眼神却像锁定猎物的猎人。

房间里的顿时神情变了。

沈逸依旧平静,望着慌张的程嘉南说:“敬你酒,不接吗?”

程嘉南闭了闭眼。

什么也不必说了。

他心一横,抓起来酒壶就往嘴里倒,呛得咳嗽也不敢停,直到杯子空了才敢缓一口气,这下把周围人看得心惊胆战。

“洒酒不好吧。”沈逸说。

“......”

又半壶酒空腹下肚,酒精开始剧烈灼烧胃,程嘉南终于受不住了,捂着嘴往外喷酒,溅旁边人一身,惹得对方低声咒骂,他一边道歉一边撑着桌子弯腰,吐得西装裤上污秽一片,整个人狼狈不堪。

沈逸仿佛看不见,就看了眼叶西禹。

随后程嘉南面前又多了杯酒,不等他有所反应,就听见头顶压下一道语气宽松平常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李总的酒不好喝?”沈逸八风不动。

程嘉南抬头,压低声音道:“今天李兆斯生日,你这样不好吧?”

“他生日跟你有什么关系?”沈逸把酒端到他脸前,冷笑了声,眼底的凛冽更盛,“有什么不妥也轮不着你担心。”

酒劲上来,程嘉南半清醒半混沌,大脑没有思考能力,望着沈逸那副淡然无谓的模样,心中火气蹭蹭冒,不受控制地脱口爆了个“操”,接着说:“说你的不止我,沈逸,你故意针对我是吧!”

李兆斯一愣,随即按耐不住了。

步子刚迈出去,肩上多了只手,他一偏头就看见赵墨戎侄子,随即听见对方说了句,“李公子别多管闲事为好。”

......

沈逸无声地勾唇,直直盯着程嘉南,就这么笑了声,“嗯,所以怎么样?”

程嘉南没想到他这么坦然,愣了好几秒,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也没说你什么,至于?”

“是吗?”

“我不过说你脾气大。”

“还有呢?”

沈逸太冷静了,可越这样,越吓人。

程嘉南被盯着后脊梁发凉,下意识躲避开眼神,掐了把大腿,忽然想到什么,他低下去头,“我不该说周京霓家里的事,是我的错。”

沈逸虚眯了下眼,不应这话,“还有谁说了。”

这话一撂,除了祁世霖和叶西禹,在场一票人无一不震惊,谁也想不到沈逸竟真在意周京霓,不禁在心里哗然。

“你说哪件事?”

“还有谁。”他重复一遍。

“没别人。”程嘉南讲。

“你丫的当人傻子呢?”叶西禹抢过话,“现在了还死不承认啊。”

“说什么了。”沈逸继续问。

“就你听见的那些。”程嘉南缩手到背后。

“嗯。”沈逸开始倒酒,“算了,问多了没意思,就你一个说了是吧,那说多少喝多少,一个字一杯。”

“不光我——”

“不是不说。”他面无表情。

程嘉南悄悄看了眼李兆斯。

李兆斯一瞬间急了,皱着眉用嘴型骂了句:操,看我干嘛。

这么一下,沈逸就懂了,他放下酒杯,很用力,声响大得震耳,面上只是动了动嘴角,不动声色。

程嘉南去看沈逸。

视线再次对上,那双眼睛说不出有什么情绪,轻慢的,冷淡的,令人敬畏的,就像极寒之地的高大冰川,随着水波不动声色逼近,最后一寸寸淹没人,折断人仰望的头颅。一路扶摇直上,生活在最高处的沈逸,此时此刻逼人的模样,就一谁也不敢得罪的祖宗,让程嘉南一度怀疑他的内敛谦虚都是假的。

沈逸指尖滑过杯口,眸光沉沉,一片高深莫测。

他问:“见过我哥?”

话题转太快,程嘉南云里雾里,就如实说:“没。”

沈逸拿出手机,解锁,掂着手机在他面前,“那我帮你认识。”

不等任何人所有反应,通讯录已经被他雷厉风行地点开,然后明亮亮三个字“沈砚清”静静躺在头个联系人的位置,往下看,第二个就是周京霓,程嘉南下意识再往下看,就见沈逸的拇指照着第一行往下按。

“别!”

“别什么?”沈逸拨电话,“怕了?”

程嘉南面色骤变,本能上手拦下那个电话,不说别的,一把抓起酒杯往嘴里灌,酒哗啦啦从嘴角往外淌,他不断朝沈逸深鞠躬,含糊不清道:“我给你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你,不该说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沈逸看笑了,举着手机后退半步。

他笑归笑,漠然神情不变,说:“不是嘴闲吗,那就喝到张不开嘴为止,我请你,不够我让人来送。”

说完他回头看着李兆斯,扫视一圈,双手一摊,笑意不达眼底,“多有节目,就当给你的寿宴助兴了。”

这句话真是杀伤力十足,程嘉南腿都软了,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喝多了。

李兆斯则皮笑肉不笑。

今日过来的哪个不是权贵子弟?在外头低调收敛,是因为与父辈荣辱与共,一旦惹到那随时翻脸掀桌子,不会把人当人,他们更没杞人忧天之心管程嘉南这种人的死活,随着话音落下,有人光明正大给沈逸竖拇指。叶西禹正与祁世霖说了句话,外头那三位进来了,打头的齐家孙女绕过他,抱臂站前。

“小程这是惹着谁了?”她冷眸扫过一圈,自问自答:“噢,沈逸啊。”

李兆斯神情尴尬,随口说了句,“外面挺冷的吧。”

“还行。”齐虞勾了勾耳环,“碰见我哥多聊了会儿,你们继续。”

沈逸淡淡说:“齐小姐看笑了。”

齐虞这一回没笑,不动声色看了眼沈逸,末了,朝他微微点额,擦肩而过,在沙发入座,抬眸那一刻的视线耐人寻味。

沈逸对程嘉南说:“继续。”

程嘉南弯着腰,看着他的锃亮的皮鞋,明白沈逸这是要明着往死里整他,他咬了咬牙,忍辱负重地低声下气求饶,“真喝不了了,我跪下给你磕头行吗?”

沈逸轻慢一笑,“我可受不住。”

祁世霖有意无意接一句,“我记得程少酒量不错。”

赵家那位啧道:“怎么能让李公子的座上客下跪,人尊贵着呢。”

话音落下,窃笑声不绝于耳。

程嘉南不用抬头都知道一群人在看他笑话,可事已至此,他没办法了,想都不想就要跪下去,不等膝盖触地,一只手将他扶住,他猛地抬头,看见来人是李兆斯,他顾不上惊讶,只觉心底松了口气。

沈逸慵懒的声线勾了几分冷意,“这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担心闹大收不了场,李兆斯才不想掺合这明显的私人恩怨,他硬着头皮劝道:“有话好好说,再喝得出人命的,这要是真跪了,传出去对你也不好。”

沈逸轻笑,在他耳畔边落下两句话。

“是吗?

“出事不有秦老兜着吗?”

一顿,他敛眸笑笑,说:“杀人放火都是小事,李总怕什么?”

李兆斯眼睛猛地瞪大,慌忙看了看四周,确认没别人听见,他在心底恨骂娘,面上端得比谁都狠,揽着沈逸的肩膀往旁边走了两步,递上一根烟,低声和气道:“看在我生日的份上,这事先一放,回头我领人登门道歉。”

沈逸倒是接了烟,就是不说话。

李兆斯拢着火机给他点烟,趁机说:“实在对不住。”

沈逸微抬下巴,不过肺地浅浅吸了口,侧过头去,吐出的烟雾弥漫在交汇的视线中,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沉冷的目光自上而下掠过对面。

“想当好人?”

“自然不是。”李兆斯否认。

“那你替他喝好了。”沈逸是不变的淡薄脸色。

众目睽睽下,他拎起杯子放到李兆斯手中,指头弹掉一截烟灰,然后抬起头,眼神云淡风轻得没有一丝温度,就这么盯着那张脸,一字一句说:“我没兴趣你的想法,但我这人喜欢有事当时解决。”

李兆斯按下杯子,“说了我负责到底。”

“撇这么清在这当说客,真以为没你事了?”沈逸不禁笑出声,说着,反手把酒浇在地上,周身气场冷,“敬李总。”

李兆斯脸色变了,盯着地上的酒,手指骨捏到泛白。

好一个——

敬死人的动作。

光打在沈逸后背上,他长身高立,刚好压李兆斯半头,暗光衬得他浑身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阴郁。沈逸一只手抄兜,抬起另只夹烟的手,看似不经意地碰到李兆斯的领口,一撮烟灰却飘落,动作轻慢,闲散而又不失雅调。

就是挑衅,对李兆斯,现在的沈逸没兴趣玩阴的那一套。

“请我还请他。”

“这话就属于泼脏水了,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有矛盾,何况我和他不熟。”李兆斯抑着不爽,“适可而止别太过。”

“以后嘴巴放干净点。”

“我说了你?”李兆斯说:“别血口喷人。”

叶西禹看不下去了,就要张嘴提那事,沈逸短促地呵笑了声,送他几个字,“难怪和程嘉南玩到一起,蛇鼠一窝的垃圾。”

李兆斯一张脸刹那变难看,“我惹你了?”

沈逸说:“继续装。”

李兆斯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嗤一声,眉眼间满是嘲谑,“别告诉我因为那个姓周的?我可没说她什么。”

沈逸掀了掀眼皮,眼里像藏了刀子。

李兆斯呦一声,“真是啊。”

氛围微妙而诡异,直到一通急促的铃声打破僵局,沈逸慢津津地拿出来,放在桌上,接通,然后调转方向面对李兆斯,打开免提。

紧接着一道沧桑浑厚的声音从中传出——

“小逸。”

李兆斯顿时浑身僵住。

沈逸关了免提,拿起手机,不再看他,“秦爷爷好,李兆斯在我身边呢......您客气了,他生日我再忙也会来......好,您注意身体,改日我登门拜访您。”

电话断掉一瞬间,李兆斯眼神锋利如刃,“拿我姥爷压我?”

沈逸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平静的声音,含着三分嘲弄,“只是帮你认清现实。”

“行啊沈逸,那你今儿别出这儿了,出什么事,你,我都跑不了。”李兆斯让程嘉南去关门,破罐子破摔地放狠话,“诚心砸我场子,谁都别想好过!妈的,为了一个女人,给面子不要,非要跟老子翻脸。”

沈逸把烟掐了,俯视着他,阴沉着脸说:“你看谁敢拦我。”

李兆斯愠怒,转头看,果然没一人有所动作,各异的眼神无一不是示意他赶紧服软,看的他咬牙切齿。

赵家那位悠悠开腔嘲讽,“你的面子大,那我们算什么?李公子忘记这家会所是谁的了吗?”

这里的老板是何淼姑父。会所虽足够隐秘,但规模一般,在北京地界排不上名,而在场一圈人包括他们长辈却常来这里,原因归于赵墨戎在这有投资。

“你生日,我叔叔还给你准备了点小礼物呢。”他笑着说:“千万别嫌弃。”

说完他走到门口与服务生说了几句,接着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上面摆了个罩住的盘子。

李兆斯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再看餐车。

沈逸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他不为所动,才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不看看吗?”

李兆斯只好走上前,防备之下,只轻轻掀开一角,一摞堆在白玉盘上的金条瞬间映入眼帘,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里面最低有二十根,手刹那一抖,罩子跌落,他的手僵在空中。

这是他父亲前段时间拖赵家送给沈砚淸的春节贺礼,如今原封不动还回来。

意味着什么,李兆斯何尝不懂。

沈逸淡问:“喜欢吗?”

李兆斯咬咬牙,“替我谢谢你哥。”

沈逸轻笑,“别客气。”

李兆斯欲语未语。

他蹙眉,偏头看那端沈逸,身子修长,脸上毫无温度,见他看过来,淡笑着拉开椅子坐下,长腿叠搭着,姿态闲闲地张开双臂,一只手按在茶桌上,端茶到唇边吹佛,那般上位者的气场直接将他碾压,他忍住了胸腔的憋屈,示意服务生将礼物拿下去。

祁世霖微微一笑不说话。

沈逸上下打量了一遍李兆斯,半眯着眼挑了挑眉,偏头对正看戏的一人说:“何小姐,待我向你姑父问好。”

被忽然喊到的何淼,目光在沈逸脸上定了定,随后耸耸肩,比了个oK的手势。

......

这场饭并没有不欢而散,反而各怀心事地意外热闹。

沈逸无意多喝酒,意思了一杯齐虞的敬酒就没再动过酒,也没兴趣参与酒桌游戏,最后一道菜还没上来就撂下筷子了,那头的李兆斯经历开场这档子事,更不管他干嘛,他抽了张纸擦了下嘴,看了会手机,和同样坐在角落里的何淼闲聊了几句,而后也没交谈多久,太阳落山前,打算提前退场,往外走还没出大厅,手边的包间门由内打开,走出来一个男人。

他礼貌侧身让路,就这一秒,包厢里坐在圆桌前举杯的一个纤细背影映入他的视线,随着一晃而过的侧脸,他瞳孔一缩。

周京霓?

沈逸没法确定。

他太久没见她,总认错人。

男人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睇了他一眼,将身后的门带上,往洗手间方向走,同时外头走进来一个助理似的人,拿着解酒药喊了男人一声,“齐总,邵总让我帮你拿......”

沈逸垂落的手,攥成了拳头,指尖发白。

顿了顿。

他返回包厢,对祁世霖说:“她回来了。”

......

半个小时不到,何淼帮沈逸从姑父那要来今天的会所客人名单,确认了隔壁包厢的预定人是邵淙,其他客人信息不知,但她暗示里面有领导,所以挺注重隐私,连服务生都是他们自带的人。

这一刻,祁世霖抬头看沈逸。

沈逸绷着下颌线,站在院子屋檐下一言不发,单手抄兜,修长的手夹着烟,随着一圈烟雾被徐徐吐出来,淹没锋利的眼神,他转身往外走。

......

会所共两层,三个包厢,一层对外,二楼的雪茄茶室只接待老板朋友。

沈逸和一群人推门而入,一眼望见倚靠坐在长桌边角的背影。

宽阔的屋内,灯光幽暗,绿色牛皮沙发上坐了一群男人在谈笑风生,唯独她冷冷清清的,面朝落地窗,窗外枯枝飘零,壁炉焰火腾腾,她只穿了条单薄的玫红色纱裙,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卷发随着侧头的动作波动。

一个男人起身走到她旁边。

周京霓撩了把头发,红唇贴在雪茄上,低头笑着与男人说话,面对对方过界的肢体接触,也只是巧妙地往前一凑,落在任何人眼里都却像风情万种。

......

“哥!”

一道声音破局而来。

齐虞朝齐琰招手。

邵淙侧头看过去,眼神混了各种意思。

沈逸压根不在意别人,一手抓着外套,一手夹着烟,就静静站那儿,望着那道背影,眼底晦暗不明。

周京霓转过身。

壁灯在侧,那行人随烛光扑朔成影,晃了她那双漂亮却迷离的眼。

她怔在原地。

北京那么大,重逢昔日旧人的几率要按零点零几算,可她看见了沈逸,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前方。

周京霓想过与沈逸再次见面是什么样的,在某个约定好的地方,开场一声寒暄或者一个久别重逢的温暖笑容,但绝不是现在,一个不能随时哭的地方。

但此刻,周京霓觉得自己应该是喝多了。

她迎眸对视。

好像生怕自己哭不出来。

站在中央的人,微微抬着头,抬手抽烟,盯着她,眼神冰冷,比起过去,他给人的感觉更冰冷,甚至毫不掩饰上位者的倨傲,冷漠藏在柔和的眉骨下,一种无须声张的刺眼光辉从天而降,令人无端紧张,手心浸出一层冷汗。而他似隐在暗中伺机而动的猎人,只是站在那,就浑身充满侵略性,好像要随时射杀捕捉她。

他目光上下而动。

周京霓在他的目光中很轻地眨了下眼。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了好多啊,成熟了,周正许多,有了领导者的意思,但是样貌没变,那么高,那么耀眼。

沈逸沉默地望着她,肩背笔直,手指间的烟快要掐断。

居于沙发主位的人,看着沈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动,片刻后,意味不明地笑着起身,“还是邵总会定地方。”

“抱歉蒋总,应该提前联系老板今天不招待其他客人的。”邵淙垂眸,似有所歉意,但靠在那并不动,“我现在打电话说下。”

“无碍。”蒋聿之朝空位处抬手,回头看了眼周京霓,笑眸浅淡,转而对沈逸说:“一起坐坐吗,你朋友也在。”

周京霓脊背僵了瞬。

几位老人坐直身子,互相递眼神。

蒋家和沈家这一代的父辈,将家族荣耀带上顶峰,而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剑必出鞘见血,他们在权力场上血雨腥风,长子在商场上兵不血刃,你退我让的局面来来回回几次,奈何沈降林凭借早年在京攒下的势力,最终稳坐四九城。当年这事牵动无数人,两个周家都是这场无硝烟战争的牺牲品。都说家族要分开站队才能屹立不倒,可遇到沈家,下场却是被连根拔起,站沈家的周京霓伯公险些进去,站蒋家的她父亲和爷爷全部去世。

利益的碰撞下,哪有朋友一论。

周京霓弯弯唇,笑得云淡风轻,“沈逸。”

对面的人却不应。

几秒过去,全场的人都静静看他们,准确来说,看周京霓如何应对,她笑容僵在嘴角,如今伶牙俐齿的她忽然不知所措,放下雪茄,象征性理了下裙摆,低着头往前走,“我去个洗手间,你们先聊。”

沈逸看着她往外走,不再疏离漠然,转身大步跟出去。

走廊上,他一把拽住她手腕,手心用力到快捏碎那块骨头。

周京霓被他甩在拐角处的墙上时,肩膀刚好撞到木头的棱角上,疼得的她整条胳膊都麻了,差点眼泪就掉下来。

“周京霓。”他咬着字念她名字。

“......”她忽然红了眼眶,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别的。

可他丝毫不松手,反而掐住了她下巴,加重了手力,看着她,眉眼间都是阴沉,嗓音压低到只有两人听见,“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周京霓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自己,可眼中密布红血丝却藏不住,沈逸看得心好像被狠狠揪起来,她一定经历了什么,过去身上的灵气一点都没有了,他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压抑,察觉到了难过,而她似乎更多的是委屈,她紧紧扣着他的胳膊,忽然笑了,近乎嘶哑地说了一句,“我解释什么,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连解释都没有是吗?”沈逸表情难看至极。

“好,给你解释,我在应酬。”周京霓听见他一缕沉重呼吸,听见他吼了她名字一声,笑容快麻木了,“真巧,在这遇见你。”

沈逸直勾勾盯着她,“巧?”

周京霓说是啊,顺便祝贺他提拔,“不过几年,已经该叫你一声沈处长了,恭喜呀。”

多客套的场面话啊,听来没有讽刺的意味,也许是真心祝贺,却那么刺耳。

沈逸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扯忪了点儿领口,目光随光坠落,眸意淡淡,“周京霓,你和他们学成什么样了。”

周京霓抬头回应了一声,“他们又是谁。”

“别明知故问。”

“嗯。”

“为什么。”

“不知道。”

沈逸就这么笑着说:“上次来这,我们还在读高中,你说你讨厌姓何的年纪小小打官腔,可你现在也这样。”

周京霓手指蜷缩了下,仰头看着他才发现,他眼中失去了许多光彩,对她笑时,即使漫不经心,却没有刚刚那般冷冰冰的样子。

有一瞬间她觉得认识他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

她说:“人会变啊。”

他笑一声,“你知道蒋聿之什么人吧?”

“嗯。”

“为什么要这样。”他又问这句话,为什么偏偏要和他们家对立的人有牵扯。

她只说我需要。

沈逸手指指包厢的方向,“他是什么人?没有利益交换,他会满足你的需要?周京霓,你有需要为什么不能问我?”

周京霓很不合时宜地失笑。她当然知道,蒋家当年见死不救同一条船上的爷爷和父亲。可只是她独自静了几秒,低下头,貌似轻松地说:“说起来我们也不该如此心平气和。”

“......”沈逸肩背都是僵的,“你什么意思?”

她挽过发丝在耳后,“你明白的。”

沈逸看着她数秒,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逸,分开后我常想,是不是我不了解你,权力才是你的一生所求,可我又想,你没错,人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就像我出现在这,应付这帮人,何尝不是有我自己的难处。”周京霓平静的眼神下暗涌情绪,“别为难我。”

沈逸顿住,看着她淡然的模样,火气在体内横冲直撞,用力扣住她的脸,逼着她抬起头,“我为难你什么了?”

她不说话。

他点了下头,咬牙一字一顿,“我追求权力。”

她被他抓得疼出眼泪。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好啊,既然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当年怎么不说?当时和我在一起干嘛?嗯?所以答应我回来又是为了什么?非等到现在跟我掰扯过往旧事,周京霓,除了香港分手那次,我他妈还哪对不起你过!”沈逸死死地把她抵在墙上,手背青筋爆起,“要彻底结束的意思是吗?”

她大概是疼,又委屈,眉心轻蹙着,眼泪打转,却愣是一声没吭。

他在失控边缘徘徊。

周京霓抽了下鼻子。

她明明快哭了一样,可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他愤怒,看他崩溃,不安慰他,不肯反驳一句刚刚那只是气话。

沈逸再问:“是吗?”

周京霓安静了几秒,手缓缓垂落,似任由他撕碎一般一动不动,眼泪就这么掉下来,破碎的样子,像即将凋零的枯花。

“对不起。”

沈逸看着她这样子,也红了眼眶,可心中那一腔火怎么也压不住了,“那我等你到现在算什么?”

他们彼此对视。

泪水一点点模糊他的轮廓,这次他没有替她擦泪,没有拥抱,而是松开手后退一步,就任由她哭,然后她听见他忽然轻轻说了句:“算了,你回去吧。”

她脸色发白,睫毛微微发抖。

他真就走了。

留她一个人站在那。

不到一分钟,沈逸再次从那个包厢出来,手上拿着外套,身后跟着一群人,叶西禹看见她,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叹了口气,其他人似乎有些惊讶,尤其是何淼,也许是她此刻太狼狈,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避开目光,留给她这份体面,而走在中间的沈逸,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她转身拉开一扇门躲进去。

昏暗里,周京霓闭着眼一动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敲门声,她胸口猛地一震,可声音却是邵淙的。

“他走了。”他说。

周京霓一颗心沉下去,抬手掩住脸,身体靠着冰冷的墙,下一秒,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整个人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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