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青竹认为这话一点没错,而今的陈肃昇就似跟变了个人似的,常常让她捉摸不透。
当初山西太原府的那个陈大爷情绪多直白,心思多容易猜测啊!
虽说他蛮横霸道、不讲理,想要什么就非得得到,但青竹那时觉得与陈肃昇相处并不算困难。
如今的陈肃昇成熟稳重、温柔体贴,似乎处处都有尊重、考虑青竹的感受,但青竹总觉得他心思深沉了许多,把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如在嘉兴府重逢时,青竹曾以为他肯定会纠缠着自己重温旧梦,逼着她回心转意。
可直到今日,陈肃昇连半个字都不曾提过,就算他二人几度在夜里意乱情迷,巫山云雨,事后也丝毫不做逼迫、勉强之态。
这种露水情缘,毫无负担的情愫往来,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状态,分明就是青竹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青竹之前对此都没甚感觉,直至昨夜再次轻易就被陈肃昇引诱着与之欢好,她才突然惊醒,这样润物无声的渐渐习惯了一个人,是真的吓人啊!
直到此时再细思其所为,青竹这才明白过来,他要的已不仅仅是一时之欢,而是要她心甘情愿的长长久久了。
青竹自觉体察到了他心中的些番宛转曲折,今日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她是可以纵着性子与他欢好一场,却不能忍受一辈子困在陈府后院。
既然给不了他想要的,青竹便开始想着,还是干脆趁早走了算了,这里离嘉定县只有一两日的路程,等找过了嘉定县,便往远处的四川嘉定府等地去找找看。
也许是艺高人胆大,自从往水匪窝里闯了一圈回来,青竹已不惧怕独自一人上路了。
如此,便干脆往远处走吧,总归都是碰运气。
……
其实青竹会觉得难以猜测陈肃昇的心思,一则是因为陈肃昇时常自己也没想好该如何行事。
他当日领兵出京,不是不知道那破差事不好干,实在是因为太过思念青竹。
以至于他当真与青竹重逢后,有一阵连见都不敢去见她,就是怕她一见面就要告辞离开。
好在他舍了功名,谋划到了这个巡按御史的差事,这才将青竹暂时留在了身边。
不然就以他的脾气性格,会怕了京城里的那群趴在别人身上吸血的蛆虫而刻意躲开?!
功名日后也能挣,媳妇一个不好就跑没影了。这个轻重缓急他还是知道的。
至于二则嘛,就是青竹自己动了真情,关心则乱。若是像从前在山西时那般心无挂碍,陈肃昇是喜是怒又与她何关呢?
这些日子,陈肃昇也对青竹心里在想什么算是有些摸着了门路,因此近来他心情颇为不错,一直在耐心等着青竹认清自己的感情。
可今日见她又起了躲闪的念头,便有些着急了。
略作思考,他似乎不经意的道:“近日母亲来信,似乎心绪不佳。临近年关了,我想着再给母亲和妹妹送些年礼回去,你陪我上街去选些可心的可好?”
果然,青竹下意识的顺着便问了句:“可知大夫人是为何心绪不佳?”
陈肃昇嘴角微微扬起,又极力掩下,叹息一声道:“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王家来信要退亲之事有关。”
“王家要退亲?”青竹有些愕然。不是说王家对陈肃昇十分中意么?怎的就要退亲了?
“可不是。”陈肃昇有些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估计是眼看着我失了圣心,又迟迟回不得山西,王家自然等不得我了。”
陈肃昇自然不会提他派人回山西四处传播他被贬官之事, 只神情黯然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如今被贬了官,王家又势头正好,想结亲的人家不在少数,他们想退亲也属正常。
便是青竹你此刻想离我而去,我也不会怪你的。”
青竹一听这话说的就严重了,这分明是在质疑她的人品啊!
且不说陈肃昇被贬官之事似乎与她脱不了干系,便是真与她无关,她秦青竹也不是那样不仁不义之人!
而且如今青竹对陈肃昇有情,自然见不得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人这样失意落寞的样子。
青竹心头不由得激起一股想要保护他的欲望,当即拍了胸脯道:“你放心,我秦青竹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我不会这时候离开你的!”
陈肃昇眼底闪过一丝炙热,脸上却仍旧落寞又带着些希冀看着青竹,问道:“当真?”
青竹顿时雄心万丈,胸脯拍的震天响:“自然当真!”
“嗯,那我就放心了。”陈肃昇拉过青竹的手,笑咪咪道:“轻着点,拍伤了我可要心疼坏了……”
李吉拿着宝山县县令邀请陈肃昇赴宴的帖子走到门口,正瞧见了方才这一幕,顿时被吓的愣在了原地,连缓了好几息,这才高声禀报,将请帖递了进去。
大爷真够可以的,连大夫人都被拿出来编排了。
李吉总算是信了,大爷对青竹姑娘,真个是当真与以往不同。
也不怪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实在是早先大爷喜欢过的女人太多了,兴头起来时,那都是一副要宠到天上去的架势。
可这新鲜劲儿能过了半年就不错了,李吉看的多了,自然就不会太把这些女人当回事。
李吉喃喃自语:“我原只知道如今青竹姑娘得势,招惹不得。可今日大爷竟然……”
装可怜!
陈肃昇在李吉心中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是堂堂世上第一男子汉。
可大爷竟然为了哄一个女人留在身边,装疯卖傻,装可怜,搏同情!
他的天塌了啊!
……
第二日,陈肃昇应邀前往宝山县县衙赴宴。
今日的宴请也是各地县衙都有的旧俗,为感谢一县上下官吏旧年办差辛苦,县令大人会于新年到来前宴请这一县的大小官员书吏们吃上这么一顿收官饭。
大家带上家眷一起吃吃饭,听听戏,轻松玩乐一天。
陈肃昇作为巡按御史,因恰留在此地过年,宝山县县令请他赴宴也是应有之礼。
而陈肃昇因才托了宝山县县令办事,自然不好拒绝,便应了下来。
为着青竹寻亲一事,沿路官衙都知道了陈肃昇陈巡按身边有位娇客。可因青竹名分不清,各地官眷都不曾邀请过青竹赴宴。
可这宝山县县令也是个妙人,他自己便是个于男女一事有些混不吝的,这帖子里特邀了青竹一同赴宴,却不想想其他官吏随行的都是正头夫人,他请了青竹去,青竹要如何与其他夫人们相处。
好在陈肃昇也知道青竹肯定不会喜欢这场合,直接替她另安排了个逛灯会的消遣。
……
今日县衙前院宴客,宝山县县令特请了台戏班子来开了戏台,念唱作打的好不热闹。却没人注意到有个人影趁乱从侧门溜了出去。
……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牡丹亭,这宝山县的人好听昆曲,陈肃昇却听不怎么进去,没一会儿便想着找个由头溜了去陪青竹。
可还没等他想好借口,李吉已急匆匆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陈肃昇顿时脸色大变。
待李吉说完,陈肃昇当即黑着个脸起身告辞了。
宝山县县令见状自然不会阻拦,只等陈肃昇主仆二人走出县衙,这才派人去打听看看是出了何事。
可陈肃昇身边明着暗着的人手不少,投宿的客栈又被他包了场,外人难以靠近。
县衙的人只打听到陈巡按那个娇客似乎因为一个男人与他起了争执。宝山县县令听后只叹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把这事放下不提。
待酒过三巡,月上当中,宝山县县令醉醺醺回了后院,正想着找他的可心人纾解一番,却发现厢房里早没了人影。
不一会儿,县衙里灯火通明,下人们四处奔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又不多时,便有人出了县衙,往城门口匆匆赶去。
……
话说回陈肃昇出了县衙大门,当即青筋蹦起,厉声呵斥道:“你们是怎么跟着伺候的?我就离开了小半日的功夫,你们竟然就让人摸到了青竹身边!
还不说,那小子是个什么来路!青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会轻易留个陌生人在身边。”
李吉寒冬腊月里愣是后背起了一层冷汗。青竹姑娘不知轻重的事干了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不知大爷是哪里看出来她知轻重的。
可这事摆明了没有讲理的地儿,李吉连忙恶狠狠道:“听下人说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小白脸,不是个好东西!
刘福他们不敢靠太近,怕被青竹姑娘察觉,被他钻了空子不知道凑到姑娘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姑娘就决定把人留下了。”
陈肃昇闻言跳上马背便往客栈奔去。
他怎么也不信,青竹会随便收留一个陌生男子。肯定是旧相识!肯定是!
……
青竹差点被阿罗撞到时,她正在宝山县最热闹的街上闲逛。
这种沿海小县,贸易贫乏,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好东西。
就算是在年节下,官府特意组织县里的商贾们搞了这个灯会,吸引了不少当地百姓,可对于青竹来说还是兴致缺缺。
她只随意逛了逛,连件东西都没买,便想着打道回府了,可刚走到街角,就被人迎头撞了上来。
刘福带着人远远跟在一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青竹已灵活的躲闪开了,只有那撞上来的男子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青竹见他摔的不轻,忙伸手拉了他一把,那男子抬头看见青竹,双眼忽而瞪大,仿佛是见了鬼一般。
青竹愣了愣,仔细看清了这男子的样貌,确信没见过此人,这才客气的问了一句:“你,没摔坏吧?怎么走路这样冒失。”这人怕不是摔坏了脑子吧?
阿罗当初被青竹揍的险些丢了性命,一见到青竹下意识就是想逃。可听她这话,这女人,不认得我了?
阿罗心思转的很快。
当初他在岛上被这女人险些打死,是阿琴出面救下了他。此后岛上被官兵占领,他被逼着跳了湖,抓着个破舢板一路漂流到宝山县附近,被人救上岸捡回了一条小命。
可他从小在水匪窝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并不熟悉,没多久便被人骗着送到了宝山县县衙。
今日他虽趁乱逃了出来,但若不找个合适的地方藏身,被抓回去也是迟早的事。
而且这女子当初将我与阿琴分别,或许今日便要靠着她找到阿琴!
思及此,阿罗立马变了神情,哀求道:“姑娘善心,不是小的走路冒失,实在是有恶人在追我。若被他们抓回去小的定然是必死无疑的,求姑娘发发慈悲,收留小的在身边做个听用,救小的这一条小命。”
青竹虽觉得这人似乎是认得自己,她对这人也有些熟悉的感觉,但她不想平白招惹是非,当即拒绝了他:“你若有难,该去县衙报官。”
阿罗心知若不说个明白,只怕没人会信他。可若要说明白……
好在这女人连土匪窝都敢闯,说不定不会怕这一地的县令。
而且她身后隐隐还有下人跟随,定然有些身份背景,当即急切地哀求道:“追我之人正是官府的人。这宝山县县令是个好男色的,他将我囚在府中诸多折磨。
今日我也是趁着县衙宴请趁乱逃了出来。若是没人搭救,定然还会被抓回去,那我还不如死了来的好。”
青竹见他确实长的有些俊秀,想着陈肃昇做这巡按御史,也正该管这些事,当下便有些犹豫了。
刘福见势不妙,连忙派人去给李吉送信。待再转过头来,已见青竹将那男子带着往客栈方向走了。
刘福心惊胆颤的跟着回了客栈,等陈肃昇马蹄声刚停,他已跪了下去。
陈肃昇一看这架势,脸更黑了,理也不理他,径直往客栈里走去。
李吉一脚将刘福踢了起来,拉着他跟上,低声问道:“是青竹姑娘的旧识?”
刘福忙道:“瞧着不像。”
话音刚落,刘福便敏锐的察觉到前面大爷的背影松弛了几分,连忙继续道:“好像是那人有什么冤屈,求了青竹姑娘搭救。青竹姑娘最是见不得这些不平事的……”
刘福把话说完后,陈肃昇的怒火和恐慌也消了大半。
只要不是又一个上赶着来上门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