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佑等人狼狈退下之后,隆正帝方淡淡又道:“军国大事在前,任何事都需为此让道,众臣一定要竭尽全力报效朝廷,社稷安,则天下安,天下安,则百姓安。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一番话,并没有严词厉色,却是极为郑重的敲打和警告。
连诸王在内,所有人都低头听训。
事关社稷重事,哪怕诸王也不敢在此事上触霉头。
真的被查出不妥来,太上皇也不会出来说情,出面干涉皇帝惩罚犯忌之臣。
毕竟和朝廷军国大政,社稷存亡相比,太上皇在情感上的一些不舍,还有一些对皇权的眷恋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贾芸?”
隆正帝转向贾芸。
贾芸垂首道:“臣在。”
“尔用心去做,需得出尽全力,内府会配合贾记车行,而不是车行配合内府。”
贾芸内心有些意外。
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御座上的皇帝正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撞,隆正帝点了点头,严肃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事,贾芸意外,在场的人无不意外。
“贾芸必定不会叫陛下失望,贾记车行也一定会全力以赴。”
事已至此,贾芸也没有办法推脱了。
这位皇帝的信任不是好拿的。
恩赏也不是好得的。
就叫你出全力。
众目睽睽,内府都是配合。
成了,贾芸和贾记立下大功,功在内府之上,仅次于摧城拔寨的军功。
不成,则责任也是贾芸最大。
这位皇帝,年轻时说是冲动,果然就算人到中年,也是性格难改。
……
朝会结束。
贾赦,贾政,贾珍等人极为狼狈。
连打招呼的功夫也没有,几乎是掩面奔逃。
至此之后,包括贾珍这个族长在内,都无权再打贾芸产业的主意。
算是被皇帝从这桩麻烦事里择了出来。
还不止如此。
这一次贾芸要立的可是军功。
若成,他已经有骑都尉世职,三品官职,再向上,只能封爵了。
哪怕封一个子爵,也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
先分清家产,再扶立贾芸,皇帝的意思也是很明显。
贾家老迈,子弟纨绔无能,实在是扛不起贾家这面大旗。
皇帝要收开国一脉之心,贾家是避不开的大山。
原本的皇帝是重用贾家推出来的王子腾,册元春为妃,以此手段分化和拉拢贾家。
但效果并不好。
贾家还是心向义忠亲王一脉,虽享受荣宠,却没有做出事来配合皇帝。
结果等隆正帝腾出手来之后,贾家惨了。
王家,史家,都惨不堪言。
这就是享受富贵却没有相应回馈要付出的代价。
贾芸现在也是一样。
未来有大好前途。
但首先还要自己能抓的住。
好在,他自己也有极强的信心。
眼前贾赦几个狼狈而走,剩下的诸王,勋贵,文武高官,在外出之时都是忍不住看向贾芸。
长身玉立,气质英武而外貌俊俏,令人不禁心生感慨。
同样的祖宗,贾家的那几位,与贾芸相比真的是高下立判,相差极远……
待出了皇极门,一个中年男子在左侧廊房前向贾芸招手。
贾芸内心无奈一叹,脸上却浮现笑容。
“王爷可有吩咐?”
招手的便是现在诸王中唯一一位大权在握的所在,忠顺王卫翔。
掌内府王大臣,掌侍卫王大臣,内府财权和禁卫兵权一把抓。
早年为皇子时,这位忠顺王更是和忠勇王一样以武勇知名着称,两人同掌兵部,一同率京营轮番到塞外出征。
只是忠勇王是到西边,对付的是好打的西羌,涮出了不小的战功。
而忠顺王则是去了辽东,那边局面复杂,功臣宿将极多,他一个年轻皇子委实难以打开局面。
就算如此,这位镇守辽东多年,又轮流统带京营劲旅,现在在军中有威望的就是两大亲王,忠顺王,忠勇王。
在外人看来,忠勇王功更大一些。
在军中的内行人眼里,忠顺王才是真正的诸王中的知兵第一人。
所以军中威望,忠顺王要压过忠勇王一头。
这也是隆正帝倚重忠顺王的真正原因所在。
隆正帝的诸皇子还小,想出来成为办差皇子,手握重权还得有几年功夫。
现在诸王中,真正有实权的就是眼前这位。
贾家和忠顺王往来的细节,就能看的出来皇家对贾家的真正态度。
以及贾家是如何作死的。
此时此刻,忠顺王对贾芸当然不会疾颜厉色,满腹恶意。
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
毕竟忠顺王到了这位置,可以说是位在大学士之上。
不光是亲王超品,还手握重权。
不论大学士们,还是田铎这位提督京营的国公,论实权地位都在忠顺王之下。
只是这位王爷眉宇间满是忧虑之色,看向贾芸时,忠顺王忧色难解,沉声道:“贾芸,陛下说内府配合你,本王着实意外。对你来说,这是大机会,但同样也是大考验。若是内府为主,车行为辅,你们就是无功也不会有过,最多小小惩戒,无伤大雅。但以你为主,内府为辅,那么你会得到大功,但也会有大风险,你是少年人,明白这其中关系利害吗?”
贾芸微笑道:“王爷放心,贾芸虽年少,这其中关碍是能明白的。”
忠顺王长出口气,看似忠厚的脸庞上突显阴狠暴戾之色,只是一闪而过,这位亲王接着道:“国难当头,有人还想着内争,真真该死!待腾出手来,少不得要同他们算总账的。既然贾芸你明白,本王也不多说了,现在问你,几天能抽出全部车马,何时起运,几天能送到三屯营?”
“还有……”忠顺王补充道:“需要内府帮什么?”
贾芸沉吟片刻,说道:“古北口至喜峰口三百余里,今古北口刚失陷,沿途还有军马驻守,此关城广四里三百一十步,三门,有参将一人领两千余兵驻守,加上沿途墩,堡,台,城,虏骑破关而入,其锋锐仿佛力竭之箭,非得整顿十天左右,其兵锋方能复振。现在蓟州,三屯营,遵化,迁安等地的虏骑,应该就是少数前锋游骑,尚不足为患。所以朝廷送粮,只要抢在其主力抵达之前将足以支持一年以上的粮食送到,军心民气复振,虏骑纵主力全至也不足为大患了。”
“对,十天之内,你说的很是,那么有没有把握?”
忠顺王为皇子当差领兵近二十年,不知见过多少豪杰智士,贾芸现在对边境情形和局势的了解和把控令他颇为惊异,但面上却是丝毫不见异常。
毕竟只会卖嘴,没有实际才能的所谓人才太多了。
“从会同馆出齐化门四十里至通州潞河驿,再七十里至三河县,再七十里至蓟州渔阳驿,再六十里至石门驿,再六十里遵化驿,最后五十里至三屯营驿,共计三百五十里路程。最后七十里至喜峰口驿,喜峰口存粮充足,与我们此次送粮无关,总计三百五六十里的路程,贾记车行的重型马车,配六马,如果每所驿站的驿马充足,不大损车身,极限速度是每天一百六十里,三百六十里,我们两天多一两个时辰准能送到。这一次补给,优先三屯营,所以我的意思是,集中贾记所有马车,内府所有能动的马车和人手,争取一次把粮食补给到位!”
贾芸最后的话,极为内行,若隆正帝在此,必定会惊诧非常。
忠顺王也绷不住了,脸上露出诧异神色。
贾芸的见解和果决,令这位见多识广的亲王也为之震惊。
三屯营和喜峰口其实是一体的,两者相隔不过几十里。
只要三屯营不失,喜峰口就不可能被攻克。
反之亦然。
两个重镇,加上辽镇的山海关,算是互为犄角。
因此都不光是驻有重兵,还有大量骑兵。
山海关的辽东铁骑营,是大周最精锐的重甲骑兵。
喜峰口和三屯营的边军骑营也骁勇异常。
蓟镇有三万多骑兵,两万多在三屯营驻扎。
只要三屯营粮足,虏骑就没有办法全力输出打喜峰口,喜峰口不失,山海关的侧翼就没事,东虏想要大举过来,还得从草原绕道千里,得多二十多天的时间。
那么久时间不见东虏主力,辽镇又不傻。
精锐入关,加上京营,蓟镇,宣大,虽然很难和两个强敌的骑兵硬刚正面,但守住肯定不难。
上次京师被围那么狼狈,主要原因就是喜峰口,三屯营,遵化,迁安,蓟州,这一条线全完了。
每次外敌入侵,要是北虏单干,多半从宣大那边打紫荆关进来。
要是两个强敌联手,就是打古北口和喜峰口,没有例外。
古北口这一条线在更北处,是后世密云县的最北边,就是传统农耕线北,过了古北口就是隆化,赤峰,承德,在当时都不是汉地,是牧区和戈壁草原地形。
明初在此设防线是因为有大宁都司,也就是后来的赤峰地区。
明太祖设大宁都司,筑大宁城,后来还把宁王放在这,就是因为这里地域数千里,隔断漠南草原和科尔沁部以及辽东的联络,不管哪边乱起来,都无法直接威胁燕山山脉和其后的汉地农耕区域。
加上西边的东胜卫也是在草原河套区域,屏障大同,宣府,榆林,也是汉地之北的突出区域,还是河套地区,牧区精华所在。
这两地,大宁都司是精兵被朱棣抽走靖难,加上朵颜三卫为其所用,朱棣为了酬功,同时防范宁王,先把宁王迁到南昌看起来,然后裁撤大宁都司,把几千里地方给了朵颜三卫。
此后几十年后,朵颜三卫果然成为大明边患,肆虐了二百多年。
东胜卫原本老朱也要放亲王在这,但朱棣也裁撤了,此后成为土默特部崛起的资粮。
要论战略眼光,朱棣给他爹提鞋都不配。
修大慈恩寺,修北京宫寺,修武当宫观,修陵寝,造宝船出海,修永乐大典,五次出塞大游行……
看着像谁?
是不是像杨广?
只是老朱留下来的家底太厚实了,洪武年间又把勋贵和开国文臣几乎杀了个精光。
靖难之役再杀一回。
朱棣可劲折腾,也不会有杨玄感之流出来造反而已。
就算如此,朱棣也是把洪武三十年积累的财富挥霍一空。
到永乐中后期,要不是有朱高炽这大胖子好儿子擅长内政文治,永乐朝的武功可真没有办法给朱棣遮羞。
永乐年间看似武功赫赫,北上五次的战果不如一次捕鱼儿海。
下西洋虚无缥缈,未占寸土。
弃东胜卫,大宁都司。
宣德初弃奴尔干都司,安南布政使司。
为什么?
国力严重不足。
永乐末都有无数次农民起义了,山东唐赛儿只是最出名的一次而已。
加上老朱定的规矩,武勋将门世职要考封才能承袭,朱棣给废了。
秀才要考弓马骑射,朱棣给废了。
可以说是开了很多恶例先河。
所谓永乐大帝,成色不过如此。
大周复古北口防线就很吃力,主要还是没有大宁都司在,孤零零一条北方防线,虏骑只要过十万以上,这条线就是留着给人破的。
所以守备力量也就是蓟镇的二线兵力,人数也不够,一万多人,加上城墙火器,挡住虏骑三五万人问题不大。
再多了,就守不住了。
但不论如何,强破古北口一线必定不容易,虏骑最多派游骑哨探,短期内无力再强攻周军驻守的重镇。
只要有粮,这场战事问题就不大。
这一点来说,贾芸的见解没有问题,并且直指问题核心。
而且有着非一般的果决和意志。
忠顺王没有直接下决断,他的地位更高,要考虑的东西也更多。
“你们贾记,多久时间能聚集到位?”
贾芸道:“三天之内,我可以聚集两千四百辆大车,其中一千二百辆重型,一千五百辆轻型,重型马车每车能运六十石,可运七万二千石,轻型马车,一辆能运十二石,可运一万八千石,集结到装车最多五天时间,启行后抵达是两天多些,最多七天时间,军粮可抵三屯营。”
“九万石……”
忠顺王咬了咬牙,说道:“内府集三千辆两轮大车,配一万五千骡马和三万人跟车,装车也是我们的事,争取跟上你们的速度!”
三千辆大车,最多也就运三万石粮,还是在不计损毁和多配人手和马匹的前提下才能跟上贾记车行的速度。
当然,多配的粮食,豆料,也是尽可能供给贾记车行所用。
贾芸笑道:“王爷,一些补给,沿途官府可以提供。”
“你小子别把事情想的太顺,世事难料。”
忠顺王斜眼看了贾芸一眼。
这后生,终于还是有天真的一面。
军情如火,社稷存亡,但也耐不住有人打军粮补给和内耗的主意。
还是打宽些算,以免受制于人的好。
“马匹。”贾芸面色一变,沉声道:“王爷,一定要在我们准备这几天,最少准备十万匹骡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