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内。
老爷子站在一张悬挂于墙上的堪舆图,对沈腾讲解着永昌郡的地理地形地貌及周边形势——
“永昌郡西向,便是蕃地高原,南下,走水路沿伊洛瓦底江顺流而下,可入暹罗(泰国)、缅地佛国(缅甸)、真蜡(柬埔寨),入大海而西,可直达贵霜王国之身毒(读音Yuán du) (印度),也有称天竺的。”
“它的重要性,在于商道呗。”
“非也,非也!”此时的老爷子,哪里还有一点点的话痨形象!这老爷子的架势,倒更多一些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老特形象。
“此地,为蕃地高原羌蛮下南中第一站!”老人非常严肃非常斩钉截铁说道。
“蕃地高原的羌蛮,比南中任何一个蛮族都要可怕一百倍!”
老人说到这里,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那一瞬间,整个身子挺立如一株千年孤松,亦如一块耸立在悬崖峭壁上的顽石。
更如一个雕像。
沈腾顿时感觉有一股电流通遍全身,身上千万个毛孔瞬间张开,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这是一个怎样地老人……”
一时之间,他几乎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个老人了。
吕氏立足南中最偏远的永昌郡,本是秦王嬴政对吕不韦一族清算的结果,但在这里,他们在以商立足的同时,却没有忘记,心怀天下,心忧未来。
藏蕃羌蛮下高地,有多种选择,最北边可以选择通过河湟谷地走西域通道(后世称丝绸之路)直抵金城(兰州)地界,下关中。
中间,则通过汉嘉郡下成都。
南边,便是通过永昌郡直达南中。
很显然,在这位杰出的老人心里,财富很重要,但与羌蛮可能带给此地民众的伤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永昌城。
郡守府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郡守大人亲自下帖,邀请了郡内所有豪族大姓蛮酋洞主长老等二百余人,甚至其中还有十多人为藏蕃高原的羌蛮头人。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老郡守命人捧出一个缠着大红锦缎的坛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封,顿时,浓郁的香气便溢满整个厅堂。
在一片惊呼声中,每个桌子上面却只摆放了区区两个酒碗,每个酒碗中倒上了那么一点点,所有人都满是疑惑地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液体,闻着扑鼻的香气,犹豫着不知所以。
老郡守高高举起酒碗,道:“我永昌郡有福了!此为天水佳酿,自蜀中来,数量实在有限,故而,每桌只有两碗,大家自便。”
说到这里,老人高高举起酒碗,补充道:“此水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然后,有人抢先举碗,有人犹犹豫豫,却被人抢了先,有人打定主意等别人先冒险再说,还有人央求那率先夺了酒碗的能给自己省下一点……
还有人,端起酒碗,闻了一闻,当即感觉不适,又恋恋不舍地放下。
甚至有几个人已经为了抢到酒碗而发生了争执。
还有一个桌子,几个人为了抢夺酒碗而开出了价码,“500两!”
“1000两!”
“老子说的是黄金!”
“就像谁特么地说的不是黄金一样!”
这一桌闹得最凶,瞬间便将厅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于是,那些原来还犹犹豫豫的,目光便瞬间坚硬了起来,也有当即开出了价码的。
“这几个小子的表演,相当地巴适!”沈腾不由得暗地里给包子几人点了五星好评。
这本就是沈腾和老爷子事先安排的曲目。
这段时间,老爷子一边安排邀请人来做客,一边与沈腾商议许多细节,但他们带来的白酒实在太少,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品尝,显然不现实,而且很多不相干的人即便品尝了,也只是浪费,甚至不排除有人会给差评恶评,如此,则就不是老爷子想要的结果了。
商量来商量去,沈腾便给了两个主意:
第一,选择适当时机,拿出一个坛子打破,让大家都闻到酒香,一举将所有人的心绪拨动,进而再进行推销。
第二,进行饥饿营销,每桌只供应两小碗,事先造势,然后,进行饥饿营销。
老爷子当即一巴掌拍在沈腾的肩膀上,那力度,几乎将沈腾拍得一趔趄,这哪里是“土坷垃都埋到脖颈子上的老人啊”,老家伙的身体比一般年轻人都还扎实好不好!
于是,便有了今天的这一出。
包子那几个烧包一桌的竞争也终于落下帷幕,品尝“天水”的行动正式开始,获得品尝权的人同时举起土碗,集体大喝一声:“干——”
这些勇士一个个抱着巨大的勇气,昂首挺胸,长大嘴巴,将那本来就很少的佳酿倒入口中……
立马,各种各样的表现便出来了——
有人感慨如刀下喉如火入腹,有人头晕目眩茫然四顾,有人潸然泪下如梦如幻,有人仰面长啸意犹未尽,有人闭目品味气沉丹田,有人大骂“尼玛”“再来一碗”……
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厅中众生相,心中感慨万千。
那些没有机会品尝到“天水”的人,都带着些许的忐忑紧紧盯着品尝人,做出各种神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老郡守身上,只见老爷子端着酒碗,悠悠地来一句:“如此佳酿,却做牛饮,糟蹋了也!”
说着,他端起酒碗,轻轻啜饮了一小口,仰头闭眼,让那佳酿在口中反复游走,舌尖蓓蕾彻底苏醒,绽放……
然后,吞酒入喉,过喉入肠,感受那股热辣辣的快感,如同血液般,燃烧浑身的细胞激情。
老人的脸,瞬间成了红色,鲜艳得如同秋日成熟的野果,绽放出诱人的色彩。
老人久久回味,沉浸在佳酿的浸染之中,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老夫得此佳酿,可以闭目矣!”
闻者无不动容。
那些没有品尝到“天水”的人,心中那股遗憾悔恨自是不必说了,而那些品尝到的,则更是后悔——如此佳酿,竟然被自己就那样囫囵吞枣一般地吞咽了下去!竟然不知道如郡守老大人这般仔细品味,着实是白瞎了那么好的宝贝!
看着厅堂中的众人各异面目,不同心态,老爷子感觉火候够了,当即开始的新一轮的忽悠——
“各位,老夫也不和各位打哑谜了,老夫还有两坛,本来是蜀中亲友送来给老夫自己饮用的,每日一杯,活血化瘀,可延年益寿,食药两相宜。但是,老夫这郡守做了几年,却没有几个余钱,邀请各位宴饮一次,却还要自己从兜里掏出许多银子来补贴,所以,老夫决定,将剩余的那两坛拿出来进行拍卖,取之于诸位,用之于诸位——”
当即,便有人抱出两个被大红锦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酒坛子,放在大厅正中央的位置上。
“无他,价高者得!”
现场的氛围顿时便激烈起来。
老人事先安排了人站在酒坛子旁边,如同后世的拍卖主持人一般,大声宣布拍卖竞价规则:“每次举手加价50两白银,起拍价200两。”
说实在话,这个起拍价对于在座的所有人来说,都几乎等于没有,因为永昌郡的大户,基本都是以做贸易起家,南方缅地佛国暹罗生产黄金珠玉,天竺国更以黄金闻名,而西边的蕃地高原,则是蜀中战马和牦牛肉的唯一来源地。
所以,小小的永昌郡,看似偏僻,其实豪族颇多,比之昆明郡兴古郡来,只多不少,吕氏为其中翘楚而已。
起拍价刚刚宣布完毕,一群人蜂拥举起手臂,嘴巴里蹦出来各种叫喊:“300两!”“我500两!”“1000两!”
当“1000两”的声音传出来之后,场面便安静了下来。
因为这一坛子佳酿,无论如何地“此水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也实在有些过于昂贵了。更何况,刚才,其实真正品味出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出现过的烈酒的滋味来人,少之又少。
叫出“1000两”的人,依然坚挺地高举手臂,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
那人年纪也就40来岁,汉人模样,却颇有些儒雅气质,在座的本地人基本都识得,这是大理段氏族人,名段正淳。
这段氏可不简单,在大理,为第一等的豪族。
其实段氏与吕氏一样,祖上也为外来迁入,本是西域姑臧人士,因为特殊原因,不远万里,竟然来到此地居住,世代繁衍,到段正淳这一代,已经成为大理一等一的望族。
段氏信佛,是南中最早接受南来佛教理念的佛陀弟子。
这段正淳年已四旬,但生得面目清朗,颇受女子好感,是永昌郡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纵然到了这个年纪,却依然每日打扮得“玉树临风”。
他每日的工作只有两样——
第一,奉劝失足妇女从良。
第二,勾引良家妇女下水。
按说这样的人,该被千刀万剐才是,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这家伙不仅一点也不让人生厌,相反地,相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豪爽仗义放浪形骸重色却一点也不轻友……
关于一坛子“天水”1000两的价格,如真要说值多少钱,1000两也足够了。但要说这区区1000两,就让在座的豪族代表们胆怯了,却也未必。
最重要的,只是因为这1000两,是段氏叫出来的价格,一般人,还就不好意思和段氏叫价了。
如果不出意外,意外就一定会降临。
本来安安静静的场面,一下被显眼包之一的李球给打破了:“2000两!”
场面顿时失控,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嗡嗡嗡嗡……”,如同千万只蜜蜂涌进来。
大家都睁大眼睛看向李球所在的桌子。
这桌子上坐了包子李球黄崇以及兴古郡来的一众子弟,一个个年纪轻轻,却貌似对这“2000两”表现得风轻云淡。
在于李球而言,他本就是建宁李氏派出去专门纨绔的代表,好难得有机会在这里纨绔一下,他怎能错过!
再说了,你段氏不过是区区永昌一个土豪罢了,这南中,什么时候轮到大家看你的眼色行事了?
谁爱管你的臭毛病谁惯,反正,我建宁李氏不惯你!
于是,轻描淡写地举起手臂,伸出两个手指,在空中随意地挥一挥,弹出一声响来,像是弹掉手指上的一点灰尘。
主持人捶了一下桌子,吼一句:“安静!这位公子2000两第一次,2000两第二次,如果没有人追加,这坛‘天水佳酿’就将归属这位公子了,2000两第三次——”
所有的目光,一会儿转向段正淳,一会儿转向那位公子哥,一会儿转向主持人。
就连那主持人也在心里嘀咕着:“傻子才会继续追加咧。”
那边的段正淳本有心继续举手,但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本来就是好玩一下,能得到就得到,得不到也无所谓,再说了,看那一桌子的年轻人,显然是郡守府的贵客,不像是永昌郡的人氏,一个也不认得,却又一个个器宇轩昂得厉害,自己没必要得罪人家,说不定有些人还就是他段氏得罪不起的呢。
想到此,段正淳冲着李球这边淡淡一笑,点点头,那意思:“小哥儿,这坛子酒归你啦!”
沈腾带着几个弟子坐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看着这场面,暗自将显眼包李球的祖上问候了千百遍。
郡守搭台,商贾唱戏,谁知道好好的一台戏,被这显眼包二球给搅和了。
人家这戏,就根本不是唱给你建宁李氏的好不好!
“1000两啊,我的大哥!从段氏手里掏出1000两白银,容易嘛!你李氏已经贵为兴古郡守了,还是白酒厂的大股东,要多少白酒没有?要你小子在这里充大头!”
主持人的手锤即将落在在桌子上的一瞬间,忽然,角落里有一个蹩脚地声音响起:“我的,2000头牦牛,要了!”
这句话宛如一瓢凉水泼进沸腾的油锅,众人哗然,急忙扭头看过去,那高高举起手臂人所在处,却是一桌子身着蕃地高原羌蛮族人装扮的高大汉子
显然,这是高地上下来的羌蛮头人代表。
那汉子站起身来,沈腾心里自是一喜:“主角上场了!”
本来,这场戏,就是唱给这一桌子客人听的。
吕老郡守事前和沈腾说得明明白白,这几个家伙,都是高地羌蛮中的部落头人,哪一个的部落牛马羊不是以万计数?自己这所谓“天水”要想在高地羌蛮中打开销路,有了这几个家伙的加持,事半功倍矣!
刚才,这几个家伙为了争抢那两个小碗的佳酿品尝权,已经私自在桌子上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竞拍,最后,就是这个举手的“2000头牦牛哥”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独自将两碗都品尝了。
竞拍到现在,这家伙还没有回过味来,毕竟汉蛮之间的语言沟通不够通畅,他还沉浸在刚才酒精熏染的刺激中,不断咂舌。
等人家竞拍到了“2000两”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竟然有人想和他争抢那坛子“天水”!
士可忍孰不可忍!
这名叫罗布仁次的头人当即勃然大怒:“我罗布次仁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去过!”
当即便举起手臂:“我的,2000头牦牛,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