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宗,暖阳高悬于冬日苍穹,逼退了几日来的雾气,晨露化作冰棱,又在蒸腾的热气中滚下屋檐。
“昨天很想小师叔。”
“今天还是很想小师叔。”
寻岳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碗里的热粥。
“没想到宗门大比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小师叔。”
“不会说话就别说。”余欢落在膳堂前,恰巧听见这么一句。
“你们能不能认真吃饭!”让尘端着一盆饭,离了小师叔再也没人给他提供身为美食家的情绪价值了。
几小只耷拉着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仰天长啸,“小师叔,你快回来吧。”
而此刻被众人惦记的墨故知仍旧在心魔里浮沉。
清醒的沉沦,自甘被缚。
在那场心魔里,墨故知一遍遍杀死所有人,最后又献祭了自己。
她不断重复着上一世墨故知悲哀而又短暂的一生。
直到一声叹息,【你又是何必。】
话音未落,她被包裹进一片温暖之中,随风飘荡。
直到墨故知睁眼,陌生的环境让她有片刻迷茫。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清宁的关门弟子!”是清宁,那个把她捡回来的人
接着弗唯推着她,“小师妹,多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
那时她还不太能动,不论去哪都有一个师兄师姐跟着她。
虽然师兄师姐性格都奇奇怪怪的,但他们都是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
可惜,上一世的墨故知不在乎。
而这世,墨故知有爱,她愿意爱人,也接受被爱。
怪不得要在现代安排一个有爱的家庭。
因为墨家造就她理解不了任何情感,自然也不会接受,更不要说回馈了。
“小师叔,你吃吗?”是寻岳啊,护食的狗崽子。
不过墨故知也愿意惯着他。
“小师叔,你穿那么少会着凉的。”是浥青,每次都把她裹成球。
不过墨故知这次知道这是为她好。
“小师叔,我是怀玉,归一宗的怀玉。”
“吃饭了小师叔。”是让尘,专业美食家。
上一世她到底在装什么?
“呜呜呜,吓死我了小师叔。”小余欢,和他师父越来越像了。
家门不幸啊。
“今天很想小师叔,明天还是很想小师叔。”
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她和她不一样。
这一世的墨故知不一样。
碧落破障丹如同雪后的一缕微光,将灰蒙的天撕开了一道口子。
驱散了混沌的阴霾,粘稠的思绪。
墨故知睫毛微颤,睁开了眼睛。
心脏疼的厉害,她大概还是没有走出来。
不过,人若是没有裂痕,那光又要从何处透进来。
墨故知起身,抬手,簪上雪幻化成剑。
飓风骤起,体内汹涌的灵力全部集中于簪上雪,没有任何让人眼花缭乱剑招,墨故知此刻像是要宣泄什么一样,用力劈了下去。
银白色的光芒伴随着剑主人力量的加重越来越盛,只听咔嚓一声碎响,外面的光泄露了进来。
心魔劫,通过了。
惯来不着调的人此刻却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墨故知鼻尖倏的一凉,顺着脸颊滚滚而落,流进嘴里,苦涩得很。
“下雪了啊。”她仰头,漆黑的双眸空洞无光,双脚踩在地上格外的不真实。
“怎么落在脸上还是热的。”
归一宗内,四小只排排坐看着让尘准备涮羊肉,窗外,暴雪肆虐,漫天飞舞的雪花扰得人视线不清。
“这雪下几天了?”寻岳哈了口气,像是吐了团白雾。
“三四天了。”浥青有些担忧,“山下的城镇都快被雪埋了。”
余欢和须怀玉眼下一片乌青,在另一边弄芝麻酱,闻言举手道,“前两天下山就是和师父铲雪去了,两天没睡了。”
说完须怀玉抹了一把脸,风尘仆仆的完全看不出世家公子的模样。
“也不知道师父要挨罚到什么时候。”余欢用筷子点了下芝麻酱,咂咂嘴,就是这个味儿。
“谁知道呢?”须怀玉也想知道,总不能每回都是他俩代劳吧。
归一宗山脚,东北的冬日总是黑得很早,像是撞翻的墨汁,明月高悬,周围有几颗零星的碎星,苍山白雪之下是摄人的灯火通明。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雪无色,才绝色。
墨故知还是第一次以这个视角看归一宗,虽然天气很冷,但里面一定很温暖。
扶桑神树矗立两边,冬雪对它没有任何影响。
墨故知抚上树的枝干,喃喃自语,“山主,我回来了。”
良久,久到霜雪满头,墨故知站在万千石阶之下,仰头看着若隐若现的宗门扯了扯嘴角。
只听扑通一声,墨色身影双膝跪地,垂眸弯下脊背。
“归一宗第一百代弟子墨故知,因贪瞋痴念铸下大错,蒙宗门不弃。”
女子跪在石阶之下,黑暗模糊了面容,一字一句,“感荷高情,匪言可喻。”
“归一宗第一百代弟子墨故知,因贪瞋痴念铸下大错,蒙宗门不弃。”
“感荷高情,匪言可喻。”
一句一扣,一步一句。
自从入宗来就没怎么走过的石阶,今日却在漫天大雪中,看了个清。
因为墨故知身上所佩戴的白玉牌,直到半山腰,才有人察觉她的气息。
“小师妹你······”
弗唯正和竹殊商量墨故知参加成人组个人赛的事,距离比赛开始已经不到半年了,也不知道小师妹什么时候能回来。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时,弗唯正抱怨小师妹也不留个准信儿。
竹殊灌了一口酒,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回来了?”
看着白玉牌上的光亮,弗唯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本来风风火火地来,但追到山腰亲眼目睹自山下一步一叩首的人影时,他的喉咙却好像瞬间滞涩。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归一宗第一百代弟子墨故知,因贪瞋痴念铸下大错,蒙宗门不弃······”
浑身霜雪的女子衣衫散乱,只披了件薄薄的外袍,双腿浸在雪中,墨发飞舞,在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小师妹你干什么?!”弗唯解下身上的大氅,下意识想捞起墨故知。
但她目不斜视,像是将双膝钉在石阶上,任凭弗唯怎么用力都没用。
“墨故知你到底要干什么?!”弗唯气急,身上威压泄露,“自己身体什么样儿没数吗?”
听见骚乱,山上的几小只纷纷赶了下来。
见到这一幕都齐刷刷愣在原地,浥青第一个反应过来,扯下身上的大氅就要盖在墨故知身上。
“小师叔,小师叔······”浥青抓起墨故知冰凉僵硬的手,“别吓我,别吓我,小师叔。”
墨故知眨眨眼,好像在辨认眼前人。
“是浥青啊。”她想扯出个微笑,却发现脸冻得僵硬。
“我在,我在,是我,小师叔。”浥青声音带上了哭腔。
墨故知抬眸,像是才看见弗唯,“五师兄。”说着郑重一拜。
“你······”
弗唯喉间苦涩,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将那个肆意妄为的人变成这样。
“师兄,别拦我了,你知道的,我犟。”
“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弗唯说着伸手就要扶起墨故知。
一道柔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道,“弗唯,别拦她。”
竹殊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站在石阶尽头,居高临下,“必须要做吗?”
墨故知此刻思维迟缓,反应了半天才发现是在跟她说话。
“对,必须要做。”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声音微弱,语气坚定。
“那就做吧。”竹殊笑了笑,“按你想的做,但要有度。”
墨故知笑了,竹殊总是这样,一直无条件地包容她。
“故知在此拜谢大师姐。”
“掌门师姐!”弗唯皱眉,呼吸越发急促,一个两个要翻天不成。
“弗唯。”竹殊声音清冷,“这是她的决定。”
“她的决定。”弗唯都气笑了,“难不成她想去死我们还要帮忙递刀子?!”
说罢,睨了一眼墨故知,忍了又忍,终是没再说什么。
临走前,他嘱咐浥青,“看好你小师叔,别死了。”
浥青点头,忍下心中的冲动,到底退回了山上。
“谢谢······”
墨故知喃喃自语,虽然没什么用,但这样她会好受一点。
风雪暂歇之时,黛色的苍穹之下总算透下来些许天光。
墨故知跪在宗门前,眼睫上覆了一层冰霜。
上千次的跪拜她早已力不从心,可对着归一宗的牌匾,还是郑重拜了三拜。
她总算又回到了这里。
五小只站在一边,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染上了白霜,按理说这时候他们应该冲到小师叔身边。
但此刻却无一人有所动作。
化神期修士的寿命至少有两千岁了,更别提像墨故知这种不到五十岁的天才。
她的相貌应该会被定格在金丹期,明艳,肆意,直至寿数将近。
可就这样的天之骄子,发首竟然染上了华发。
浥青看得清楚,那不是雪,也不是霜。
小师叔的头发,白了。
那总是喜欢披散的墨发此刻却掺了丝丝缕缕的白,不同于雪的明亮,那白毫无生机,充满了死气,刺得人眼睛生疼。
墨故知在失去意识前,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叹息声,悲哀,无奈。
【你又是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