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地面像个巨大的铁板,炙烤着每一个人。
钟俊豪这边大张旗鼓地继续借势宣传囍帖街,的确引起过一轮热度。来囍帖街观光打卡的人一波又一波,抱着延续父母辈情怀和旧时回忆的新人也确比以前多了,大家多少有点“趁这条街还没执笠再来望一眼”的趁墟心情以及“再也回不去了旧时光”的唏嘘感。
但一条商业街的盛衰,无法靠一时的热度决定。情怀薄如纸,不知什么时候风一吹就不见了;而城中事日日新,老百姓今天说哪个明星出轨,明天哪个高官落马,后天又说门前的路挖了又挖,每天热得都不一样,一浪盖过一浪。
纪年深知,光靠舆论是不行的,多多钱都不够烧。
她跟钟俊豪商量,既然这片地确定了要弄文旅产业,不如干脆把婚庆一条龙服务和文化、生活结合起来,联合本地婚俗民俗、非遗文化以及旅游打卡线路,真真正正把“幸福始发站”的概念推出去,实现文商旅的大融合。
未来结婚的人也许越来越少,但爱情和幸福却是人类追求的永恒主题。
她之前专门去图书馆以及上网找了很多资料,看过国内外“旧改”的例子,也回到南城大学请辅导员引荐城市建设的教授进行咨询,直到想法成型她才与钟俊豪沟通。
“如果你觉得方向可行,我建议我们拉上城市规划专家组一起商讨出落地方案,在居民第一次初步投票前征询意见。”纪年一双乌眸里满是期待,等待着他的反馈。
他很快便说好,让她尽快推进,还说过他已经在接洽招商,等了这一波投票就可以进一步把细节敲定落地。一旦这一次的旧改可以落地,明丰集团未来就可以承接更多的类似项目,获取融资。
纪年之前觉得钟俊豪与自己沟通总是无比高效顺畅、给予的支持与鼓励也非常的痛快,让她屡屡觉得他似乎很信任自己,甚至有种错觉——这个老狐狸不会真的对自己感情用事了吧。
可是到了这一刻,她突然无比地清醒起来。
他是无所谓。
在旧改项目里,政府拿到红头文件定性了土地性质,接着请中标房地产商出规划方案征得当地居民投票表决,只要房产商拿到国土证确定动工,便可以去申请银行贷款。
而钟俊豪眼里流露出的“都行”、“尽快”还有“将来”,无一不彰显着他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一条街”,而她的规划是不是能帮助争取街坊投票、是不是能迎合他未来的招商、是不是能尽早推进银行贷款才是重要的。
换句话说,这一役对于囍帖街街坊是生死战,而对于钟俊豪而言只不过是他心中商业版图的一块积木而已。他争的不是这条街,是他在钟明丰眼中的操盘能力,在钟家的商业价值和地位。
所谓的利益一致,只不过是大家似乎都划着同一条船游过对岸,她的目的地是这座山峰,而他的目的地是那片荒漠。
钟俊豪和钟明辉,本质上并无不同。
“好啊,”纪年合起电脑爽快地回应,明亮灯光下,她的眼里毫无波澜。
“接下来还涉及搬迁补偿,我们要想办法让街坊们入局,这样才会更好地利益捆绑。”钟俊豪补了一句,又话锋一转:“晚上想吃什么,带你去。”
“入什么局?”她却敏锐地只抓住某个重点。
“这个不急,晚点再谈。”今天街道办做了个抽查摸底,70%都不同意取消婚庆商业街另做他用,但这不是正式投票,且他知道钟明辉那边已经开始有些动作,此刻却卖起了关子:“法餐?烧鸟,还是火锅?”
见她仍直直地看着自己不作声,叹了口气,眼神幽怨:“你真是把我当你老细吗?我们之间除了工作还是可以聊点别的,例如谈谈吃,谈谈玩,谈谈情……”
说话间,他拉起纪年的手腕倾身过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空调在头顶发出微弱的风声,连“嗡嗡”声都带着催情的意味。而她在他鼻尖快要相碰之时,眼尾扫到他手边的签字笔,不知不觉思绪飘走。
怎么笔盖打开了……
笔掉下来会画到衣服吧……
笔珠磕到地板会摔坏吧……
“纪年?”钟俊豪皱眉,第一次有女人在他要吻她时走神。
“嗯?”她刹车似的回过神来,目光恢复焦点。她往后移了一寸,清清凉凉地问了一句:“你有感觉到吗?”
“什么?”他不明所以。
“那种被电流击中,头皮发麻、心跳如鼓的感觉。”
钟俊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松开她手腕。
“没有,对吧?”她直起身子,与他保持着社交距离,“我也没有。很明显,我俩都不是真心对真心。”
有些事就像树上的小果子,平时隐没在枝叶里不起眼,一杆子打过去,却哗啦啦全掉下来,撒了一地:他送她的礼物全数奉还,花没法退只好收了,派车接送她直接把司机晾那儿,给她妹妹找的漫画出版社实习也婉拒了……
唯独是给“珍爱婚纱”介绍的大客户照单全收,主打一个生意人脉可以扩,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不能欠。
钟俊豪向来觉得纪年生性凉薄又逐利,一副断情绝爱的模样,在一起日后没那么多手尾要收拾。
原来不是。
“没想到,你还蛮贪心。”他也不装,把话挑明,“我原以为我们应该会很合拍。”
纪年沉默了几秒,坦白道:“当年你借钱帮我,也替我摆平了父亲的纠缠,我很感恩,但也清楚你帮我有你自己的目的。如今我们在囍帖街项目上目标一致,各取所需,但逢场作戏倒也没必要戏假情真。”
若不是她提起往事,钟俊豪都差点忘了当年耍过的手段。年月久远,被他安排去外地做个小小包工头的纪强,如今也不知去哪儿了。
一锤子买卖,他从来不会在意这些nobody。
“当年你情愿欠我的,也不愿欠他的,是吗?”钟俊豪眯起双眼,却惊觉当这句话问出口,那一晚在楼下投向楼上的挑衅目光,却在这么多年后如同一支回旋镖似的,破空当胸刺来。
而纪年却懒得跟他交代多半句,拿起电脑公事公办地欠了欠身:“明早9点我再来你办公室给你看方案细节。今晚不陪你吃了,我妈煲了汤。”
钟俊豪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缓缓靠在椅背上。
他低下头,仿佛看到胸口中镖,却没有流血。
-
叶咏欣没想到专门挑了个偏远的冷门酒吧,居然还会碰见熟人。
“女仔人家,大晚上的一个人出来喝什么酒。”钟俊豪在吧台坐下,见她杯底已浅,很明显已经坐了一会儿。
她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脸看上去好臭哦,吃了火药啊?”
他不接话,随口跟酒保要了杯Vesper martini。
“是不是失恋啊?”她随口打趣道,见他神情一冷,马上凑过来:“不是吧,被我说中了?”
钟俊豪食指一戳她脑门,将她推开:“我从不失恋。”
她“嗤”了一声,翻了个睫毛卷翘的白眼。
他从进门便看她扁着嘴,便反击回去:“你的裴烁怎么不陪着你,被甩了啊?”
叶咏欣喝光杯底的酒,打了个响指又要了一杯。见她一脸警惕无可奉告的模样,他心里大抵有了数。
估计是今天知道了街道办的摸底投票结果,这丫头心情不好。
到底还是年轻没怎么历经世故,遇到点事就七情上面,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呢,以为落足心思讨好那些街坊就可以影响他们,殊不知小市民有小市民的生存之道,那些三姑六婆七叔八公个个都是人精,小道消息也灵通,哪里是你哄哄吓吓就可以将实话告诉你的呢。你是谁,心里有什么小九九,人家一下就看穿了。”
叶咏欣被他讲中心事,捏着吸管用力戳着杯中的樱桃。
当初个个都说啊对对对,一定不能做钉子户,袋袋平安最重要。殊不知,掉转头就抱成一团抵死不走。
钟俊豪看她的眉头越来越皱,好言相劝:“你是个律师,应该做回你擅长的事。”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裴烁跟她说的话。
他说她做义工只不过是想收买人心,又说她自欺欺人。
“你说得对,也许只有真心,才能换取真心吧。”她耸耸肩,认栽,“我的确不太擅长,在我的价值观里人情都带目的,来往都是资源置换。什么都讲心,好容易感情用事,泥足深陷,抽不了身。”
他低低地笑出声,抿一口酒,侧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这个世界好现实,一人得一颗心,个个都要给,迟早血淋淋。”
其实他和叶咏欣,没什么两样。
“嗯……”她若有所思,伸出一根手指往他左胸口上比划了一下,双眼迷醉:“你,也没有心。”
钟俊豪侧头,见她羽扇似的睫毛投下阴影,指尖蔻丹点着自己的胸膛,若有若无的蜜桃香气甜蜜撩人。
他只觉后脊像过电似的一阵酥麻,喉头一阵发痒,渴得像一条够不到水而濒死的鱼。
他忍不住招手让酒保给了杯冰水,大口喝下。
今晚这酒,怎么才半杯就上头,真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