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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济道,“将军总要带几个侍卫吧?我这个小小刺史还有个牵马的呢。”

薛礼哈哈一笑,“看你说的,这三千人是薛某执意要带的,必须三千人一起回去,我是主帅,到西域来一次怎能不入碎叶城。”

碎叶城使者道,“薛将军这样安排足见诚意,城内的官员和百姓们早就在传着将军的事了,都要争睹薛将军的风采。”

在使者看来,唐军主将薛仁贵确实与众不同,他有着那样了不起的身手、谋略,有折人胆气的魄力,碎叶城刚刚投顺,城中人在几天以前还在与他对阵呢,他便将三千唐军遣回了,答应入城时连眼都未眨。

难道说他就不怕个万一么?

使者偷偷打量薛仁贵,薛仁贵却在看他的三千人马,有些依依不舍。

他和来济在碎叶城外目送唐军和护牧队走了,一文一武两人,只带着庭州留下的六个军士,并辔入城。

一个时辰之后,平叛监军,内侍监许魏安率领五百陌刀队来到这里,他紧追慢赶地过来,在原来的旧营址上却见不到一个唐军。

问当地一个牧民,牧民说大军早上时已开拔了,往南走了,去焉耆。

“开拔了?薛将军怎不等等本监呢。”

牧民道,“你是说那位三箭定胜负的薛仁贵将军吗?他可没有走,听说没带一个手下往城内喝酒去了。”

“一个人!!”

牧民赶着羊群想,这个薛将军本来和他没什么联系,但薛将军在碎叶裁了那么多兵马下去,以后碎叶城的叶护自然用不着年年月月的朝他家摊派了,那他牧着同样数目的一群羊,日子注定会好过一些。

他哼着小调儿走出去一段路,看到问他话的官员领着五百人在碎叶城外彳亍了一小会儿,便沿着唐军的回师路线匆匆驰走了。

三十六部的战马就他妈跟蝗虫似的,走了一趟就把他的好草全都啃光了。

羊群渐渐的远去。

……

马车从祁连山的东麓一拐出来,便能在东方的缥缈之中看到秦岭轮廓了,风里居然还有一丝久违的潮气。

延州刺史不等伤好了便急着起程,多亏有吕氏随行仔细照顾,加之玉门关内外的风又干又燥,高审行在车上赤了膀子,将裹伤的白布也去了,很快伤口起了硬痂。

高审行在路上寡言少语,觉着窝屈!

不是因为侄子的卸任。

罗牧监托他带给赵国公的东西让他狼狈地弄丢了也没什么,只要孩子们没事,他自己伤了也没啥。

但他越想越觉着自己不远千里跑到西州去就是给李继做嫁衣去了!

李继一箭双雕,既利用了他前段时间护牧的一片心意,又顺势了结了潜在的威胁。

他大权新握,不费吹灰之力增添了平乱的业绩,又叫焉耆是个人都骂高审行阴损。

他带孩子们在西州做了几件露脸事,让李继一招便消于无形。

本来他以大局为重,没想揪住李继不放,但李继让他原本的坦坦荡荡,一下子有了龌龊的滋味,这个时候他若骂、叫、暴跳如雷,只会徒增无能的挫败感。

吕氏坐在车上,尽心尽意在高审行结痂的伤口周围轻挠,为他止痒。

她见高审行一路沉默,忍不住说,“老爷,你得说话,还像以前那样对我才好,人到了这个岁数只要是忽然转了脾气的,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放在西州那会儿高审行又该骂了,但今日未吱声,吕氏看到高审行扭过脸来看她,眼中带着愤怒的潮气。

吕氏坐在他身边挺直了身子,紧张地说道,“老爷你,你又在想我的不好呢,可这些年我离开你越久,越觉着你才是个爷们。”

李雄等人和待聘在车前车后骑马相随,他们听着车上的话,觉着她果然不要脸,虽说长得比一般人面嫩,看上去只有四十三四岁,但也算奔五十去的人了,居然对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说的这么肉麻。

不过高审行的确是个爷们,连他对吕氏的话都未表示什么反感,少年们也就不便打断她了。

前面便是鄯州了,李威对待聘道,“小舅,你有个二哥正在鄯州做长史哩,我们快些走,到城内过夜,再吃他一顿好饭去。”

他们入城时是申牌时分。很快,鄯州长史郭待封便在府上看到了远道而来的妻叔高审行。

他见到李雄时还算热情,但高审行给他引见到郭待聘时,待封的神情很明显地冷落下来。

高畅比待封的态度上好一点,但她只朝着五叔高审行问寒问暖,问高审行的伤势,无形里也就冷落了少年们,对吕氏干脆连一眼都不看。

李雄以为,郭待封和高畅只是缘于对他们这些人不熟,以前在长安兴许还见过他与李壮四个人,但年头不短早就生分了,而与郭待聘则是第一面。

郭待封同腾霄殿悬挂的郭孝恪画像有几分相似,身材中等目光明亮,也是个精明干练的边州高官,就连客厅里的手书条幅笔法与马王也有些相似。郭待聘初见二哥,数次热切地与待封目光相接,都被待封无视了。

待聘很快选择低头不语。

高审行岂会看不出冷场了,他路过鄯州一趟也算不容易,对两边人在心情上都不远,便引着待封和高畅到别室去谈,李雄也看出高审行这是要询问一番缘委,再做些劝解。

哪知高审行进去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李雄便听到高审行在里面大声骂娘,有人在里面步履沉重的绕桌而走,随后里面桌也翻了、杯也碎了,高畅在里面失声尖叫,随后又哭。

几个少年不知何故,才站起来,高审行已然从里面出来,挥舞着手臂喊道,“老子打错了算盘,待聘李雄李壮我们走,在这里住不上!”

酉时三刻,这些人便赶着马车又出来了,李威期待的这顿好饭也未及吃上,几个人只来得及喝了杯茶,延州刺史便执意催着出城。

回望鄯州城的城门正在暮色里缓缓关闭,几个少年垂头丧气。

吕氏爬到车上惊呼,“老爷你的伤!”

李雄一看,高审行后背上的单袍又被血迹浸透了。

几个人纷纷问高审行是怎么回事,但高审行就是不说,此时又赤了膊扒在车上,由着吕氏给他脱了单袍,只见他后背上那道伤口血痂全都裂开。

吕氏一边抹眼泪,一边拿干净的布替高审行擦拭背上的血,几个人停了车,李雄拿牧场村带来的金创药给他往伤口上搽,“阿翁,在城中是怎么回事?”

李威道,“就算你们打起来,我哪边也不能拉偏架啊,到底怎么回事?”

高审行不能明言,只是叹道,“待封若像李威这样懂事也就罢了!”又道,“难怪马王不再提拔他!”

但再往深了,高审行不能对几个孩子说。

郭待封对马王的怨气还在其次,最主要是对崔颖不满。

鄯州长史坚持认为,崔颖若不与父亲有了不清不楚的牵扯,那么父亲绝对不会在龟兹那么严峻的形势下离开大哥待诏,他们也就都不会死。

待封对高审行说,如果父兄不死,以他们同金徽皇帝的交情,自己的官路注定不会像现在这般的萎靡不前。

那么郭待封对马王的少许不满,最后居然也是崔颖的根由。

高审行再有气,也不便对个侄女婿如何如何,不过高畅刚一接话,延州刺史便不必对她客气了。

崔颖先是她五婶后是她的后婆婆!刺史绕着桌子追打高畅,待封拦着高畅逃,延州刺史打不着,气的将桌子掀了。

天黑了,高审行不说停,也不说找地方住宿,去黔州的行程更是急切,少年们只好再往前走。

半夜里天上下了雨,道路湿滑,从西州带来的马车虽说也备了车棚子,但西州少雨,它的用处重在防沙,被少年们匆匆忙忙支架起来后,不一会儿雨水便漏了下来,淋到了吕氏和高审行身上。

高审行闷声不响,他们还走。

但很快,刺史便发起了高热,第二天雨停下时也无法走了,不得不在一处荒村停了下来,人们揭开高审行的衣服一看,在鄯州绽开的伤口一丝也未复合,边缘已经化脓了。

乡野中没有像样的大夫,高审行昏迷不醒。

李雄说,“我们再这样拖延下去不是主意,还得快走。二弟,你和四弟赶紧先走一步,回盈隆宫。”

李武道,“大哥我不走。”

李雄道,“我是叫你们回去与父王说说阿翁的伤情,再将凝血珠拿过来,我与老三护着车子再走,我们在前边半路上再见吧。”

他这样一说,李壮和李武马上同意,打起马往前去了。

高审行偶尔醒过来一次,他不能躺,只能侧着身子才不压到伤口,吕氏坐在刺史旁边拿腿倚住他,但在行进中愈显辛苦。他看到车边少了两个孩子,便问,“待聘……又有什么变故?那两个人呢……”

待聘道,“伯父,你放心,他们很快会回来的。”

高审行道,“老夫不求见什么人了,只求你们几个娃娃无事,安然地回盈隆宫去,”说完人又昏迷过去。

待聘拿着哭腔问,“路怎么会这样远!”

吕氏道,“郭公子是你们跑得太远了,前面还须过河州、洮州、岷州、隆州呢,到了涪州就快了。”

待聘道,“都是我不好,非要去长安,如果我们不捉他,也许他便不会陪我们去西州了,他本来是回延州的!”

这趟西行,郭待聘对刺史高审行由忿恨到谅解,再到尊敬,此时又处在自责之中了。

这个少年处处感受到高审行对他的特别爱护,这种爱护甚至超过了另外四个人,他手把手地教待聘处置政务,在危险关头也是先想到了待聘,好像要将郭孝恪未给他的父爱做以弥补。

如果高审行真有什么不测,待聘不敢再想下去,心里堵得难受。

他听延州刺史忽然在车内出声,便侧耳细听,只听高审行喃喃自语道:

丹凤何多鸣,

少年贵审行。

终生不满百,

累步方隆盈。

莫负佳人笑,

频抛手愈轻。

偷活浮世里,

临死恨难平……

待聘知道,高审行所说的这个佳人多半是自己的母亲,或许还有别的人,但他最后一句又有极不祥的味道,连忙攀着车沿去看高审行。

只见他脸色腊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自己咬破了,又人事不知。

待聘对李雄道,“快来看看他,这是要不行了吗!”他摸高审行的额头,仍是一片高热,

李雄一直听完了高审行的这段诗,似乎是对他们几个少年临终的劝说,他含着眼泪道,“我有什么办法呀,还不得一步步走么?”

吕氏探手摸高审行的胸口,对三人道,“我们别多想,别耽误了行路。”

她在车上俯下身子,扳住高审行肩头,一口口的给他吸吮伤口上的溃脓。

她洒着泪边吸边想,我在你心里也许没什么位置,份量也是那个最轻的,但你若真死了,我也少不了后半生凄苦,回黔州岂非更是煎熬。

……

新任庭州刺史刘方桂带了几个马弁离开黔州赴任,一路上人爽蹄轻,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几人路过澎水县的时候,他掐指一算,今日恰好是一月期满,便特意拐道去城外长孙无忌刻字的地方,还要看看庭州刺史上任这件事,对长孙无忌会不会是个刺激。

很意外的是,山崖边没有一个人。

那副徐惠写的小文果然被长孙无忌完完整整地刻好了,在这篇文章旁边粗糙的崖石上,居然还刻了几个字:大唐赵国公之墓——长孙无忌愧立。

刘方桂笑道,“真是奇了!他一刻好了字便死了?死了怎还自己立碑。”

正在想着这些话,从路边的树窠子里忽地钻出个人来,是陶亮,手里握着一把锤子。

陶亮对刘方桂道,“刘刺史,小人在这里等了多时了。”

刘方桂问,“刻字的人呢。”

陶亮道,“刚有两个少年骑马跑过去,挂着竹刀,我猜是盈隆宫的两个少爷,长孙润在这里喊他二人,也顾不得停下来说句完整话,长孙润去追他们了。”

“长孙无忌呢?本官听说你们澎水县也有差役在这里看守呀。”

陶亮一脸坏笑地道,“那个流徒在崖下等了一会似乎也不大放心,便起身走了,说这么多天了都无事,让猎户也不必看着,但他哪里想到……”

刘方桂提醒道,“提防他们一会儿再回来,你要做什么可须抓紧些,做的好了,本官在庭州向英国公举荐什么人其实更方便了。”

陶亮拎着铁锤跑到石崖边,挥锤去砸那些字,石崖下碎屑纷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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