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说出这些,正是因为维克多坚定了死志。
所有人都要被这场大火所吞没,他选择在最后共享自己的秘密,不辜负最后这段路的同行者。
维克多闭上眼,准备安静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汪!”
微弱的叫声打断安妮沙哑的请求,一道小小的身影越过火焰,顶着一身烟熏火燎的毛发冲了进来。
威克张嘴咬住维克多的裤脚,拼命往外拖着。
发现自己拽不动,威克松开嘴,生气的“汪汪”叫了两声。
它好像在说:【笨蛋主人,快跑啊!】
“威克?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维克多没想到威克一点点顶开了走廊的门,冒着火海重新跑回次卧找他。
“汪汪!”
威克叫得更欢了。它不断在地上转圈,不停摇着尾巴,抬起两条笨拙的前腿在空中乱划。
安妮见过威克扑翻桌上的书信给她看,见此,福至心灵:“威克,你让我们跟着你走?”
“汪!”
威克改换目标,朝安妮摇摇尾巴。
在短暂的示好后,它又重新缠起了维克多。
维克多思索片刻,忍住亲近威克的想法,叮嘱安妮:“如果威克真找到了出去的路,希望你们能够记住它的努力,照顾好它的后半生。”
“汪汪汪!”
威克才不肯跟安妮走,态度坚决地扒着维克多的小腿。
它不停叫唤着,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舐着身上被烧开的裂口,然后继续咬着维克多的裤脚,不停拖拽。
“听话,威克。”
维克多心中的千言万语,只凝成短短两个词。
威克才不想听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抚养它的人呼吸变得好微弱时,就是这么对威克说的:“帮我送封信吧,威克。送给维克多,那个很喜欢你的维克多。”
威克听话了,听话地跑下楼,跑出火海。只要跑得再快一点,送完信就可以回到主人身边。
可是从那天之后,它再也没有见过主人,维克多成了它新的主人。
有人从那场火海中获得了惨痛的教训,小狗也学会了离别这个词。
威克不喜欢,不喜欢离别,它对此敏感极了。
“汪汪!”
拖不动主人,威克干脆在地上打起滚来,它把自己这一路所受到的伤害全部展现出来——被烧没的毛发,焦黑的伤口,甚至连肉肉的爪垫里面都有着不知从哪里踩到的尖刺。
维克多心疼抱起它,威克趁机舔了舔维克多的脸——【拜托,不要再丢下小狗了。要么一起走,要么让我留下来吧。】
“它无法离开你。”
伊索从始至终都理解地威克的想法,直截了当指出来,
“维克多,如果你死在了这里,那对威克来说,同去是唯一的选择。”
安妮适时开口:“我在书上看到过,单纯的动物情感最真挚。有不少与主人感情深厚的狗狗会趴在即将下葬的棺材上,不吃不喝直到冥府重逢。”
“呜……”
威克眷恋望着维克多,湿漉漉的眼睛里是它的整个世界。
它嗅闻着味道,从维克多口袋里扒出口琴,不停叫唤。
威克在维克多的细心照料下已经走出了失去前主人的痛苦。现在,轮到威克来劝维克多了。
“让一让。”
看着熟悉的口琴,怎么也不肯离开的威克,维克多闭上眼又睁开,喉咙有些发紧,终于改变了想法,
“威克离不开我,我抱着它走前面。”
“汪!”
威克兴奋地狂舔维克多,本来无精打采耷拉下去的尾巴迅速开始摇动。
安妮眼中涌出希望的光,连忙让开位置。
于是维克多打头阵,安妮与伊索架起双眼无神的甘吉,互相扶持着走出了次卧。
外面的火势已经席卷了大半个屋子,到处都是掉落的火星。威克用叫声排除错误的道路。
他们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位于房子左边的客房区。
起火点在右半的走廊,忍着对火的本能的畏惧向死而生走出后,四人有种逃出生天的错觉。
当然,这只是错觉。比起烈火,客房区的浓烟让伊索眉头紧皱。
他再次提醒众人保持平稳的心率,千万不能急速的大口呼吸。
出乎意料,威克将他们带到了甘吉的房间。
维克多将威克放下,试着撬动着窗户的边缘,却又迅速收回手。
伊索跟着上前研究,很快讨论出了结果——
“这里的封禁力度确实是最小的,窗外没有加固几片木板。”
“但我们没有趁手的工具,墙壁和玻璃的温度却已经很高了。”
“拼着双手烧伤…可以吗?”
“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吧。而且这里的高度不低……”
“这条生路只是有一定的生存几率,但怎么活下来,活下去之后会怎么样就……”
伊索沉吟片刻,道:“我见过重度烧伤的患者,他们会后悔自己的幸存。”
“不后悔。”
安妮放下甘吉,也来到窗边,坚定道,
“我的房间里面有滑翔翼,就在隔壁。只要能把窗户打开,这点高度,不是问题!”
维克多低头看着威克身上的烧伤,点了点头。
就当维克多准备伸手时,甘吉疲惫而又茫然的声音响起:“隔空打碎窗户,我想我可以试试。”
“古普塔先生,你恢复理智了?”
安妮又惊又喜,回头看向甘吉。
“应该……”
甘吉的视线涣散,并没有告诉其他人,他其实还沉浸在某种幻觉中。
在大火引发的强烈躁狂与肉豆蔻的安抚下,甘吉的视野里充斥着许多人。
他一会能看到有人在火海中奔跑,然后惨叫着死去,一会又是架着他艰难前行的安妮与伊索。
在其他人讨论着怎么逃出这里时,甘吉看到子爵大人满脸怨毒:“你凭什么活下去!”
“我对你不好吗?你加入了亲卫队,被允许走进贵族的世界时,我最先接纳了你!”
“甘吉,你凭什么,凭什么烧掉我的家!你烧死了多少人!你就应该活在痛苦中,像小丑一样的癫狂忏悔下去!”
其他人让开位置,甘吉活动着有些无力的手臂,从地上捡起了一颗板球。
熟悉的触感,从甘吉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就开始接触了。
他声音很轻,回答着面前的子爵:“我承认,我冲动了。”
“但子爵大人,除了对你有些歉意,对无辜者有些不忍,我从始至终都觉得……”
终于靠着自己能力初步挤进英国贵族圈的甘吉,兴奋规划过未来——继续努力,讨好那位子爵,攒下足够的钱后,满载着荣誉归乡。
但回应他的,是被其他贵族堵在花园里的嬉笑诛心:“回到印度?你要回去打仗吗?印度兵又矮又瘦,几梭子子弹下去就能死一片!”
打仗?
为什么要打仗?什么时候开始的战争?沉浸在训练中的甘吉,完全不知晓故乡燃起的战火。
“听说东印度公司要求那些人加大香料的种植范围,却被拒绝了。说是要留地种粮食,香料不能当饭吃。”
优雅的绅士捂住嘴,不怀好意,
“喂,印度佬,你们一顿要吃多少啊?乖乖少吃一点,多种香料不好?非要讨一顿打!”
淑女跟着笑得花枝乱颤,捂着心口,一副受了惊吓,不忍心的模样:
“哎呀,不要再聊这种话题了。那些印度佬死了一大片,明明已经败了,剩下的还在组织反抗,唉…希望上帝宽恕他们愚昧的灵魂。”
安妮有些紧张的询问声,穿过那些幻觉——
“古普塔先生,你可以吗?”
甘吉试抛了一下板球,找找手感。
他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那些绅士与淑女在火中惊恐融化,露出一个开心的笑:
“我从始至终都觉得…我做的对。”
子爵的脸扭曲了,不可置信地喊:“就为了印度的战争?那没有波及到你…如果不是那些多嘴的人,你对此毫无察觉!”
“那是我的故乡啊……”
甘吉微微闭上眼,脑海中是好心人帮忙转交给他的,母亲从家乡寄来的信。
最后的单词被重重写了两遍:【……甘吉,回家。】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一定会放出那把火!”
甘吉找回鼎盛时的状态,将球高高抛起,
“我的故乡不需要英女王的亲卫,却急切等待着斗士返乡!”
四周响起了欢呼声,那是甘吉拿下大满贯的那天。
在激动人心的赛场上,无形的黄金笼子缓缓成型。
“我对不起你,子爵大人,我很内疚其余的死伤。但我清楚,如果我好声好气的提出我的诉求,你大概率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斗争必定伴随死亡!”
甘吉估计好落点,用力挥动手臂,板球发出破空声!
这颗球击穿了子爵,击穿了那些幻影,带着甘吉逃出黄金的笼子,最后重重击碎限制了众人生路的窗户!
“每次重回那片火海,重新看到因我死去的人……我想我终有一天会付出代价,我无法逃脱良心的谴责。”
伴随着安妮激动的尖叫,甘吉捡起第二个球,扩大缺口。他混乱的思绪下,是被自己亲自扔下的枷锁,
“但即使这样,仍然要去做。幻觉缠身也要握紧球拍,不顾一切的去攻击。除非心脏停止跳动,甘吉要一直战斗,直到……”
第二颗球飞出窗外,和童年打出的弧度并没有区别,
“直到我回到故乡,找回最初的和平。”
理想的彼岸在何方?
甘吉不知道。
但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就不选择回头。
“活下去!”
接连打出了两个漂亮的爆发球,甘吉呼喊道,
“回家!”
维克多抱紧威克,喜极而泣的安妮也大声应和:“回家!”
伊索看向窗外,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