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雪落了。
一片茫茫的白,把整座江南都覆盖在冰天雪地之中,偶尔,有种迎来“冰川时代”的错觉,我呵气成霜。
把冻僵的手搓了搓,朝着小巧玲珑的炭盆凑过去。
真冷呀。
……。
这么冷的天,娘还不辞辛劳,帮给我接了一张帖子,是赵二姐姐亲手下的请帖。
三日后,是赵二姐姐的生辰,她即将年满17了。
赵二姐姐比我大19个月,也就是一年零7个月,她的生辰在凛冽寒冬,我的生辰在万物复苏的春季。
为此,赵狄多有不忿:
瞧瞧我这人,真是把便宜都占尽了,连生辰都恰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黄道吉日。
年幼时,我体弱多病,爹娘为了替我积福添寿,于是听老一辈的人建议广施善缘,开设了一些免费的凉茶粥铺,给一些穷苦人家送些大米,以及棉被。
那时候,偶尔路过一位穷困潦倒的江湖骗子。
在吃过我家的热粥后,替我批命。
——说我命格极贵,合该是“福禄寿”三者占全,我爹娘当时就被哄得心花怒放,直接给了他一锭金子。
……。
等我一拍脑袋,想起赵姐姐生辰这回事,距离她生辰只剩天了。
当时,我信誓旦旦地说:
“赵二姐姐,你得给我下生辰帖,我给你备一份厚礼,反正你不给我下帖,我也会直接上门”。
这话言犹在耳,说好的厚礼呢?连一根毛都没见到。
于是决定去翻一翻我娘的嫁妆箱子,看看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经过我一番倒腾后,还真在我娘压箱底子下,找到三两本绝世“孤本”。
南宋时代的《棋谱》手抄版。
早已绝版《琴抄》。
以及一本极其珍贵的画册。
赵家姐姐是个读书人,向来喜欢这些稀奇古怪,且市面上找不到的书籍,我跟娘打了个招呼,说要从她嫁妆里挑一些拿得出手的宝贝,作为赵姐姐的生辰礼。
娘想起及笄礼那日,她对我出言维护,让我直接把她嫁妆搬空都成。
……。
我家马车的车轱辘,在雪地上一碾一碾,我打着瞌睡的功夫,就停到赵府门口。
赵府一片喜气洋洋,家丁们笑容满面地拱手,迎接着来客,红艳艳的爆竹碎屑,铺满了们赵府门前,和雪夹杂在一块,红白相间,像是绽放大朵大朵的春日花蕾
——撩开车帘子,等我从昏暗的车厢一步步走出是,瞬间被大片大片的雪景,刺得眼睛生疼。
这白茫茫一片雪,可真干净。
这时,我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青色背影。
在这茫茫雪景下,却始终穿着淡青色的长衫,芝兰玉树磊磊风骨,我印象里唯独陈不闻一人,于是,我在小福宝的搀扶下,蹦蹦跳跳下了马车,杀到他跟前。
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陈不闻”。
他豁然回头。
我蚌住了。
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虽然穿着淡青色的长衫,但束了个高高的发冠,背着手指挥着小厮将他带来的厚礼一件件运下车,被我忽然这么一吓,他转过头,脸色却难看极了。
——我去,开盲盒开出个沈藏锋。
一时间,我和他的脸色,竟分不出谁更难看。
“沈藏锋,你身体痊愈了?都能出来晃荡了”,
我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藏锋大病初愈,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参加赵二姐姐的生辰宴,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还对赵姐姐贼心不死?
远远的,一个人影颠颠儿地迎过来。
“藏锋兄,你可能来了,我等你好一阵了,哟,沈家妹妹也来了”。
此人,正是沈藏锋的死党,周老三。
周老三看着虚弱的沈藏锋,甚是关切:
“藏锋兄,这段时间屡次给你下帖子,喊你出门聚一聚,你总是推脱,现在这乍一看,你这副鬼样子,像是在阎王爷那丢掉半条命”。
周老三难得智商在线,沈藏锋那段时间,可不刚在阎王爷那丢掉半条命吗?
……。
沈藏锋脸色极其难看。
不仅仅是身体尚虚,乍一见到我的脸,偏偏,我还冲着他笑得那么明媚,一脸天真无邪,听说,沈藏锋痊愈后,到时抽空去探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我暂时想象不到,他见到自己的亲爹,又瞎又残,挣扎在病榻,对我的仇恨,会浓烈到何种程度。
但眼下,沈藏锋和他亲生父亲,得和着血沫,把一口碎掉的牙齿往肚子里咽下去,他清楚,一旦事情被翻到明面上,他必再失一城。
经过这次交锋,沈藏锋倒是比以往成熟不少。
我和沈藏锋的博弈,恰似那一局棋:
未至终盘,焉知鹿死谁手?
此时,周老三在场,沈藏锋勉强撑起一丝笑,这演技,倒是比我当日更加炉火纯青一些。
“是生了一场病,劳烦周兄记挂,都痊愈了,赵二小姐的生辰,我们都接到了帖子,所以前来贺一贺,正好周兄过来了,我们不妨一同进去”。
沈藏锋这句妹妹,他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几个月前我刚回沈家那会,追着他亲亲热热喊的几句“哥哥”。
当真是磨着后槽牙喊的。
我摆了摆手。
“不了,你们俩进去吧,我等人”。
我可谢谢你的邀请,你们一块滚吧,我一点也不想跟你们一起进赵家的门,我老早就觉得,这沈藏锋和陈不闻的审美,相似得有些过分。
但凡我眼神好点,看清那道背影,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背影,他束着发冠。
也不至于认错了人。
耳边又传来马车咕噜噜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停下。
一掀帘子,陈不闻施施然从马车上走下来。
同样是青衫广袖,他披着一件暖融融的毛领披风,又白又软的狐裘,将他脖子环住,鸦色的鬓,雪色的脸,殷红的唇。
宛若芝兰玉树,宛若浊世中的翩翩公子。
我心情瞬间好多了,拉着小福宝的手,一路上蹦蹦跳跳走过去。
“陈家哥哥,我等你好久了”。
我矫揉造作的娇滴滴的一喊,如平地一声惊雷,陈不闻脚下一滑,险些被我惊得摔个跟头。
好容易扶住了书童的手,站稳,继续保持形象。
陈不闻被半边身子都是鸡皮疙瘩,抬眼一看是我,再往我身后看,站着沈藏锋和周老三,他瞬间懂了我的意思,于是端起一副亲切温和的面容。
冲我伸出胳膊,像是要拉我的手,但拧了拧眉毛,很嫌弃的伸出两根指头,拉住我半只袖子,冲沈藏锋和周老三道:
“沈伯父再三叮嘱,让我出门在外多照顾一些沈家妹妹,今日我带她进府吧,沈兄周兄先请”。
别说,还真别说。
陈不闻穿着广袖长袍,袖子底下,虽然他仅捏住我的袖子,落在沈藏锋和周老三眼里,倒真是他和我一派熟识,亲亲热热拉着我的小手般。
那段日子,我爹娘替我相看夫婿,沈藏锋自是有所耳闻,后来又见陈不闻屡屡进出沈家,和我越发熟识起来,还成了我爹的座上宾。
譬如,但凡陈不闻来沈家,当晚,沈家总要多添几道时令菜,冬日蔬菜价格最贵,需要多费银两,沈藏锋往常都没有随意点菜的权利,但陈不闻可以。
尤其是。
——自从我在赌坊输掉9000两后,每回我出门,都跟着一个陈不闻,我爹娘生怕,我再打着去找陈不闻玩的幌子,出门瞎闹。
这几个月,我忙里偷闲,给陈不闻抄了一本棋谱。
他这个书呆子,都不见得多痴迷棋道,只是每回,他在对弈时被我逼得冷汗直流,都会定定的瞧着我的眼睛。
“不可能呀,沈藏拙,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往嘴里塞着点心块,笑得人畜无害。
还能像谁?像你的噩梦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