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旧时回声齐奏（三）
S市中心第一医院。
休息时间，没有夜班的医护人员陆陆续续从办公室里离开。
“崔医生下班啦？”护士小李从护士台后面探出头，和刚巧下班的崔璘打了声招呼，“发生什么好事儿了？这么高兴？”
“……啊。”崔璘愣了愣，弯着眉眼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很明显吗？”
“当然了！您这什么情况？”小李嗅到了八卦的气息，眼前一亮，顿时往前凑了凑，竖起耳朵，“难道是——”
崔璘朝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回答了她最初那个问题：“没什么大事，得偿所愿了而已。”
不等小李有所反应，他便径直朝着电梯走去。
现在正是用电梯的高峰期，上方的电子荧幕显示它还留在第三层上不来，崔璘实在没那么多耐心，直接进入边上的楼梯间，打算走下去。
台阶还没跨出几步，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崔璘。”
崔璘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回头。
在他背后数米处、距他几阶高的地方，有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隐在楼道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他。
“……”崔璘顿了顿，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无奈道，“佑心，你这样太吓人了。”
沈佑心没有回应他的话，抬腿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楼梯间明亮的灯光下。他看起来脸色并不算很好，面容依旧清冷而俊美，目光却带了几分倦意。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问。
“你在说什么呢？”崔璘笑容不改，“我正要下班回家啊。”
沈佑心定定地看着崔璘，眉心微蹙：“你在装什么傻？她——她比你小了六岁，还是你的病人！你现在就这样搬去那里，你觉得正常吗？”
“啪滋”。
顶灯传来低沉的电流声，灯光闪烁数下，“啪嗒”一声彻底熄灭，将下方的楼道笼罩在沉沉的黑暗中。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明暗相间的楼梯间内蔓延。
“哈。”
崔璘在黑暗里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和缓：“我不记得我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你聊天中途离开工位的时候，手机屏幕没有熄灭。”
“是吗。”他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下回得设置锁屏密码了。”
“崔璘！”沈佑心死死皱起了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她的主治医师，她把你当成最信任的人，你好歹把自己的心思藏好点！”
“为什么要藏？”崔璘看着他，“沈佑心，你实在不擅长说谎。你在这种地方叫住我，不就是为了让我讲真话吗？现在我承认了，你却又听不下去了？”
沈佑心被他的话噎住，狠狠地深呼吸了一下：“我不是——”
“对了。”崔璘突然说，“上回小左就是在这里拜托你给我转钱的吧？”
“——”
沈佑心只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
“我为什么知道？”崔璘带着笑意说，“或许我只是比你们自己都要更了解你们？”
“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直接挑明？”沈佑心皱着眉问。
“原因倒是有很多……不过最主要的，你不觉得她努力想要帮我，却还要想办法瞒着我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吗？”
崔璘平静地说：“她不希望我知道，所以我就不知道。仅此而已。”
沈佑心没有出声。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崔璘看起来好像已经疯了——和自己的患者同居，这种事情传出去不是开玩笑的。但他如今做的事、说的话，没有考虑半点后果。
他和崔璘认识了八年，正如对方所说，崔璘了解他，他自然也了解崔璘。可事到如今，沈佑心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看待这个人。
沈佑心长久地沉默，崔璘却没了继续和他聊下去的欲望。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坦然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有晚班吧？注意休息，别又忘了吃晚饭。”
说完，他便直接转过身，朝楼下走去，彻底步入那团不被顶灯照亮的黑暗之中。
“——啊，忘记说了。”
他的声音隐约从下方传来，像是被空间中弥漫的静谧扭曲，透着一种扭曲的不真实感。
“佑心，你真的很不擅长说谎，也不擅长隐藏。事实也好，感情也好……”
他再度笑了一声。
“如果是你的话，我倒是可以试着接受……不过，你至少得懂得‘先来后到’。”
*
左镇潮此时还不是非常饥饿，便先领着陆回雪在别墅内逛了逛。她的便宜师父似乎对那些西洋来的玩意儿略有些抵触，因此对此栋房屋的室内装修颇为赞赏，两眼一睁就是夸。
可惜此人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文盲，词汇储备少得堪称可怜。在左镇潮带他欣赏地下一层的玄武岩砌岩盘浴池时，他还能夸一句“风雅”，而当难度提高到边上的杜比全景影院和配备五联屏的电竞房后，他就只会盯着那些霓虹色的光带干瞪眼了。
终于在逛到二楼的书房和茶室后，他大肆松了口气，胸有成竹道：
“风雅。”
兰达姆：「麻烦您和他说，没活可以去咬打火机。」
左镇潮表示你要是想要就自己去讲，休想挑拨他们之间和谐友爱的师徒关系。但她还是委婉地对陆回雪表示，还是赶紧休整一下去吃饭吧。
“这不怪为师。”陆回雪辩解道，“我以为徒儿是忘了交那几个房间的电费，一时间实在不知要如何安慰你。”
“吃饭。”左镇潮和善道，“我说，吃饭。”
她把人连拉带拽地扯到一楼餐厅，为她炖来补身体的鸡汤刚刚摆上桌，还在不停地往楼梯上面散发香气。一闻见气味，她边上的陆回雪瞬间就和猫嗅到猫薄荷似的，都不需要她指挥，自动自觉地端坐到座位上等着开饭。
就在此刻，玄关处的电子门铃声响了起来。正在盛汤的左镇潮瞧了眼时间，估摸是崔医生到了，便托陈阿姨去开了门。
大门甫一打开，两声欢快的“汪汪”便由远及近地传来，黑白相间的边牧把脚下的小鞋子一甩，咬开脖子上的项圈，越过陈阿姨就往屋子里头钻，直奔左镇潮的方向去。
可怜崔璘连外衣都没脱，低头呆呆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狗绳，也赶紧脱了鞋追在后面：
“饭团，别跑那么快——”
在短短几秒内身边刮过一阵狗风和一阵人风的陈阿姨：“？”
饭团撒丫子跑到左镇潮面前，“啪”一声就在地面上坐下了，对着她“汪汪”地叫，还不停摇尾巴。
已经彻底失去了身为边牧的骄傲，哪怕说是金毛也毫不为过。
“来，饭团。”
左镇潮觉得新奇，冲它招了招手，在狗狗将毛茸茸的脑袋放在膝盖上，爪子也搭在她腿上后，伸出罪恶的手不停撸毛，把饭团撸得嗷呜叫唤。
陆回雪正扫荡面前的鸡肉扫荡到一半，听见饭团那嗷个不停的动静，便抬眼朝这边瞧了一眼。
幽蓝色的眼瞳中黯淡无物，唯有森然如冥河的死寂与静谧。那双眼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像是被清寒的月色笼罩，无端生出丝丝凉意。
这简单的一眼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饭团原本还软乎乎的叫声瞬间低了两个度。它可怜兮兮地呜咽了一声，脑袋直往左镇潮的怀里塞。
“唔？怎么了？”左镇潮没照顾过动物，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状况，“饿了吗？”
陆回雪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看向刚刚跑到餐桌边上的崔璘，一边剥着手里的虾壳，一边似笑非笑道：“来就来，还带什么储备粮呢？”
说完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饭团。
边牧全身的毛顿时炸起，直接声调凄厉地“嗷”了一声，从左镇潮怀里蹿了出去，躲到崔璘的身后瑟瑟发抖。
左镇潮瞧了眼刚刚还在风卷残云的陆回雪，实在不知道他这会儿在装什么斯文吃相——还用手剥壳？他连骨头都一起往下咽的好吗？！
崔璘对着身后的边牧哄了半天，见它死活不愿意出来，只能道：“抱歉，小左，饭团大概是有些怕生……”
“是吗？”陆回雪悠然打断了他的话，“刚刚趴我徒儿膝盖上的时候可没见它怕生。果真是宠随主人。”
崔璘没有否认，面不改色地微笑着。
他自然而然地来到左镇潮边上的座位，拉开了椅子：“上次从我家离开后，饭团已经很久没看见小左了。可能是想你了，才这样粘人吧？”
“……”
陆回雪的左半张脸都略微抽动了一下。
崔璘说完，站在左镇潮面前，朝她略微伸出了双手。
左镇潮：“？什么意思？”
“我也很久没有看见小左了。”他偏头道，“也可以和饭团一样抱你吗？”
左镇潮还没回话，陆回雪手里那双金属制的筷子便在餐盘上猛地滑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以为是这老年人又使不惯新型餐具，下意识道：“师父您小心点，别割到手了。”
然而一转头，陆回雪正慢悠悠地夹了一块肉，“哒”一声下去，筷子无比精准地将那块肉彻底贯穿。
“乖徒儿，虽说你年纪还小，阅历不够，但要是真看上了什么人，为师也不会阻拦……”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语重心长地说道，把左镇潮说得一头雾水。
什么看上别人？
看上谁了？
崔医生？？？
“……但是。”陆回雪话锋一转，抬眼冷冷地看向了崔璘的方向，“有些人若是没有坦白与被拒绝的勇气，仗着身份足够亲密，便指望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地越线——这样的人，你瞧都不必瞧他一眼。”
左镇潮眉头一跳，她没有第一时间听明白陆回雪的意思，但她能感觉到他对崔璘毫不掩饰的敌意。
而在陆回雪的话说到一半时，崔璘的笑容便撤下了。
他那张在患者面前向来温善可亲的脸，像是被那句话中的什么东西刺到，陡然裂开了一道道缝隙，露出沉冷而陌生的内在。
“抱歉，恕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他笑了一声，却更近似于略带着嘲意的冷笑，“你和她认识了不过七天，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说这些话？”
撇开医生这层身份，撇去沉稳可靠的外表，他此时才有了些属于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鲜活，甚至显出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来。
“哈！”陆回雪直接把筷子一放，直接耍起了无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对我徒儿真有那心思，按辈分是不是该管我叫声爹？”
左镇潮：“……？”
不是，你们有病吧？？
两人也不知道是犯什么太岁，一遇上就个个跟吃了炮仗一样针锋相对——明明陆回雪对上盛询那个脾气都还能正常相处，怎么和崔璘反倒互相骂上了？？
明明前几天在医院里处得也还行啊？
他们话说得一个一个难懂，左镇潮听到一半就开始放空大脑吃饭了，完全没注意两个人到底讲了点什么。
此时见两人之间的气氛终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她还以为战斗终于告捷，结果就听见什么“越线”，什么“立场”，什么“心思”，听得她是胆战心惊，大为怀疑。
「我有一个猜想……不一定对……」她咽了口唾沫，「你说崔医生该不会对我……」
「不会。」兰达姆斩钉截铁道。
「？」左镇潮大怒，「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虽然她也觉得可能性很低，但是这个人工智能如此笃定，有极大的人身攻击嫌疑。
「那倒不是，不过是简单的逻辑推理。」兰达姆冷淡而平静地道，「您和崔璘认识超过两年，以你们之间的亲近程度，要是他对您有特殊情感，根本藏不到现在。而您如今依然毫无所觉，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左镇潮陷入沉思，「言之有理……那你说陆回雪是不是——」
「不是。」兰达姆毫不犹豫道。
「……你他*回答得真的是有点太快了吧。」
「我们不妨忽略一些表象，回归最本质的问题——」兰达姆说，「您和他认识不过七天。您认为这可能吗？」
左镇潮再度陷入沉思。
该死，好有道理！她完全被说服了！
「话说是我的错觉吗？」她不确定道，「我怎么感觉你只是把他俩相互怼的理由复述了一遍给我听呢？」
「噢。」兰达姆语气毫无起伏，「人工智能都这样。」
左镇潮放弃和它继续沟通了。
她看着桌上还在相互不知道在说点什么的两人，半晌才忍无可忍地在心里道：「谜语人滚出S市！」
兰达姆“滴”了一声：「请允许我表示赞同。」
「……你也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