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烛火无声明灭（六）
时隔不过一个小时，左镇潮再度坐在了一家咖啡厅中。
和对面那个用墨镜、口罩还有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对视。
刚刚的确是千钧一发，若非左镇潮现在速度有5点之高，说不定还真没法及时赶到把人救下来。
然而赵大小姐看到她的脸，第一反应就是尖叫。
……这面具也没这么吓人吧？
左镇潮也不想戴面具，但是她和赵湘灵曾经毕竟也在一个高中读过书，她生怕被认出来，又引起一系列麻烦。
尽管对方十有八九是不记得她这个人的，她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好在赵湘灵很快就平复下来，意识到救了自己的的确是个人类。
她万分羞耻，小声跟左镇潮道谢又道歉。见左镇潮救了人就想走，又立刻抓住她，说是想要聊聊报酬的事。
赵湘灵刚刚那声尖叫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继续待在马路中央也不像话，于是两人就近找了个咖啡厅坐下了。
——幸亏S市路边四处是咖啡厅。
两人一个包裹得像是阿拉伯移民，一个好似刚从漫展现场出来，加在一起拼不出一张脸，进门险些没吓店员一跳。
点单的时候，左镇潮眼看着这位大明星鬼鬼祟祟地指了指菜单上某个图片，然后对服务员比了一个“二”。
秉持着能手语绝不说话的原则，生怕被人发现声音很耳熟。
才刚坐下没多久，赵湘灵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
她接起来，压低声音轻声细语地讲了几句话。
也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赵湘灵当即暴走，抻起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木制桌面，对着电话那头吼道：“试戏试戏试戏，再重要有老娘的命重要吗？！还没开拍就遇见这种事，那剧组一看就克我！”
那拳头充满气势却毫无力道地砸下来，桌子颤巍巍晃动了两下，受了点皮外伤。
左镇潮：“……”
现在倒是不担心被人听见声音了。
挂掉电话，赵湘灵才轻咳两声看向她，捂了捂自己的围巾。
矜持道：“今天非常感谢你……”
她说到一半就想掐自己。
不对！太冷漠了，这可是救命恩人！
要是没有她，自己现在已经东一块西一块了好吗！
赵湘灵毕竟也算是豪门千金，从小到大经历过几次危及生命的事件，但这么死里逃生的还是第一回。尽管勉强能保持冷静，却依旧心有余悸。
她应该再热情一点、再感激一点才对啊！
然而，赵湘灵从小到大，向来是数不清的人舔她、讨好她，她只要负责享受。除了对粉丝外，她本人从未主动过。
现在要她主动，她不会。
于是只能内心无比紧张，面上却一派大小姐的腔调，居高临下道：“咳，加一下联系方式吧。作为报答，你想要什么？”
对面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女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赵湘灵心里“咯噔”了一下。
什么意思？不想加她的联系方式？岂有此理，你知道自己拒绝了谁吗！
还是说不要报酬？不可能，现在这个世道哪里还有这种人！
然后她就听见对面那个一直戴着可怖面具的少女开了口：
“那司机是故意撞你的。”
赵湘灵：“……”
啰、啰嗦！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正常人开车差点撞到人，肯定第一时间下车检查情况，就算要逃也是检查完再逃，哪有直接头也不回地开走的？
今天这件事肯定有问题，她回去必须把自己工作室里的人好好查一查。只是可惜，刚刚意识太慌乱，忘了记住那辆卡车的车牌号……
赵湘灵暗自想着，抬眼却发现对面的人突然抬起手，食指沾了些水，在桌上给她写了一串数字。
“那辆车的车牌号。”她说，“联系方式就免了。”
赵湘灵看着那串数字，这回彻底愣住了。
再度开口时，语气一改方才的倨傲，而是带了些谨慎和严肃：“……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少女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诡谲而失真，“但如果你死了，会很麻烦。”
赵湘灵的目光瞬间变得深邃起来。她一时间思考了很多可能性，可还未等她彻底想出个结果，眼前的少女便又补充了一句：
“今后出门，小心点。”
说完这些，她不等赵湘灵回复便站了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赵湘灵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那人低头看了眼被她紧紧扯住的衣袖，沉默了片刻。
赵湘灵一把摘下墨镜，漂亮的眼睛努力又认真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救命恩人叫什么而已。”
“……我姓左。”
说完这句，那人轻而易举地撇开了赵湘灵的手，在她的目光中径直离开了。
生平第一次如此主动，连对面的全名都没问出来。
赵湘灵颓然地半趴在桌面上，看着眼前那摊已经开始蒸发的水渍发呆。
呜呜，人生污点……
*
S市中心，某大平层住宅内。
此时天色渐暗，黑色窗帘彻底将夕阳阻隔，宽敞的室内一片漆黑，只能依稀辨别出家具的轮廓。户型是半开放式的设计，浅灰色大理石吧台前方摆着一张巨大的沙发，抱枕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正对落地窗。
窗前被区分出一大块区域，调香瓶、蒸馏器、不同规格的量杯与滴管，天文造价的制香设备被细致安置，木质架子上罗列数十种颜色外设各异的香水。
瓶身呈赤金色八角星的“静默如谜”，被黑白色阶梯状分隔的“双子”，由深蓝色水滴状玻璃制成的“两万里之下”……每一瓶都是绝对的艺术品，面世的那一刻皆引起无数的赞许和追捧。
这些香水，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此刻，它们全都被摆放在积尘的木架上，为放置在最顶端的那瓶香水让位。
它的瓶身只是最简单、最普通的无色玻璃瓶，唯一特殊的大概只有其瓶颈上细密织成的金丝，与系在金丝末端的一小瓣干花。
“春末夏初之吻”。
门铃被突兀地按响，门口那人起初很给面子地轻轻按了三下，很快就开始毫无耐心地拍门。
然而任由门外那人怎么拍，屋内依然是寂静一片、漆黑无声。
“滴”一声，指纹锁被打开了。
赵湘灵维持着那副打扮从门外走进来，大门“哐”一声关上。她毫不客气地把鞋一脱，手里的包往沙发上一扔。
她迅速把自己身上的伪装用具全都脱下来，路过冷清得像是无人居住的客厅，径直就走向最深处的卧室。
拧了拧手把，纹丝不动。
赵湘灵一脚踹在门上，朝门内怒吼：“赵思微！你都在里面窝了几天了！滚出来！”
她这一声喊完，依稀都能听见回声在客厅里回荡。
然而，隔着一块门板，房间内依然是死了人一样的安静。
赵湘灵又是一脚：“关宿云那王八蛋疯了！再不出来你只能给我收尸了！”
这一声大概的确是触动到了什么，时隔多天，那像是被焊上一样的门把手终于轻微晃了晃。
门被打开一条缝，一股浓郁的香气从缝隙中溢出来，瞬间熏得赵湘灵一阵头晕。
她皱着眉把门拉开，仰起头，和站在门后那个男人对视。
与赵湘灵略显清冷的相貌不同，赵思微的容貌只能用“秾丽”两个字来形容。
他染了一头银灰色的短发，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冷白色的肌肤衬得薄红殷红似血，耳廓上咬着银蛇状的耳饰，修长脖颈上扣了一只黑色的皮质项圈。
不像是刚刚从蜗居了数日的房间中出现，倒像是从什么奇幻电影中走出来的男主角。
赵湘灵看了他两眼，确定人还活着，又嫌弃地看着他身上细致搭配过的丝质衬衫与长裤。
还说什么心灰意冷自闭了，其实理发修眉挑衣服一个不落，精致程度和她都快不相上下。
赵思微倚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亲姐两眼：“这不是手脚健全吗？”
“等残了就晚了好吗！”赵湘灵恨不得往他那张浓墨重彩的漂亮脸蛋上来一巴掌，“关宿云往我工作室塞人了，我今天差点被卡车撞死！”
听到这句话，赵思微立刻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姐弟俩于是在许久未开过灯的客厅里坐下，将今日在赵湘灵身上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他不讲道理，我们也没必要按照他的意思来。”赵湘灵冷笑一声，“关宿云不是不想让你的那瓶香水发布吗？现在就把撤掉的宣发全部复原，再加一倍！哪怕亏本，我也不想让他过得舒坦！”
不就是被泼脏水，被诬陷抄袭吗？全S市又不是只有关宿云一个律师，只有他一家律所！
她要拿证据和他打官司打到天荒地老！
还有今天这件事，也绝对没完！
“我原本就是这样决定的。”赵思微冷着张优越的脸，“几年前忍气吞声，现在难道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赵湘灵一说起这个就来气：“所以他到底为什么针对我们？”
不管怎么说三个人也是一起在同一个高中里待过的交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让关宿云好几次对他们下这种狠手？
几年前他还只是想要赵思微的命，两家本就规模相近，赵家想尽一切办法，最终也没找到能证明他买凶的证据。
而如今，他的矛头又转向了赵湘灵……
“我不是说过吗，姐。”赵思微随手把玩着自己的耳饰，“他就是个神经病，死了人才知道要珍惜，失去了才知道要挽回。情绪没地方发泄，他当时那批狐朋狗友又被他弄死得差不多了，于是全都撒到我们身上来了。”
“……？”赵湘灵没听懂，从沙发上支起了身，“什么死了人？什么要挽回？”
她怎么听不明白呢？他们读的不是同一所高中吗？？？
赵湘灵的大脑飞速转动了一会儿，瞬间反应过来，指着不远处架子上那瓶“春末夏初之吻”道：“难道就是让你呕心沥血设计香水那个暗恋对象？！”
“咳！”
赵思微当即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嗽了好一会儿，脸涨得通红道：“不是，就是朋友而已！”
“老弟，骗骗你姐可以，别把自己骗了。”赵湘灵颇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谁家好人对待朋友，又是花费几年时间设计香水作纪念、又是跟媒体大肆宣扬这是你重要的人，香水名字还起成‘xxx之吻’的？”
而且还因为被诬陷抄袭，直接在房间里自闭数天不出来。
这要不是暗恋，赵湘灵那么多年的男人就白玩了。
“……”
赵思微仰头望着自己家的天花板，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自暴自弃道：“对，就是暗恋。”
“噢，我懂了。”赵湘灵逐渐理解了一切，“关宿云也暗恋你的暗恋对象，然后他发现你的感情，于是精神病和占有欲发作，想要弄死你——”
“姐。”赵思微无力地叫了她一声，“当时整个学校都知道关宿云暗恋你。关宿云也不喜欢她，只是把她当成……妹妹而已。”
赵湘灵于是又不懂了。
她从没谈过这么磨叽的恋爱。烦死了，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还玩什么哥哥妹妹的，恶不恶心？
最终她放弃搞清楚这俩男人青春期复杂得堪比《小*代》的爱恨纠葛，直截了当地问：
“所以那姑娘人现在在哪里？我这就去告诉她关宿云的真实嘴脸，然后让她狠狠给他两个耳光，这事不就解决了吗？”
“死了。”
“……哈？”
“她死了。”
赵思微靠在沙发上，银色短发如细碎的星光洒落，映在那双无悲无喜的眼里。
“本来就身体不好，中间休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就被告知她退学了。我想办法找去收养她的福利院，院长告诉我她因病去世了。”
“福利院？”
“嗯。她上高中的费用都是关宿云出的。”
“……”赵湘灵的嘴张开又闭上，茫然地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太玄幻了，像是假的。”赵思微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下，“你不觉得吗？明明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过是几个星期没见，就有人告诉你她死了……没有尸体、没有骨灰，只有个空空荡荡的墓碑。”
因为她生前很少拍照，墓碑上也只有名字，连张照片都没有。
赵思微站在那块冰冷的墓碑前，凝视着那个名字发呆的时候，一瞬间甚至想过。
要不要把地面挖开，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在这里？
赵湘灵察觉到自己弟弟情绪不太对，开口询问道：“既然是因病去世，医院里会有记录吧？”
“嗯，我去查过。治到中途就不治，直接出院了……听说是因为付不起医药费。”
“等等、开什么玩笑？！”赵湘灵蓦地瞪大眼睛，“关宿云有钱给她交学费，没钱给她治病？！”
“……后来我才从关宿云那群狐朋狗友的口中得知，她应该是某天去KtV找关宿云，回来的路上直接病情恶化进医院的……所以，我猜是那天他做了什么，就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就是那次问话，让他怀疑我和那个女孩有些什么。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哪怕赵思微再怎么怀疑、再怎么不相信，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那就是无论她活着与否，自己都无法再见到了。
“春末夏初之吻”，比起说是怀念，更像是悼念。
而现在，关宿云这个罪魁祸首，却连这点念想都不愿意留给他。
……可笑。
这个故事，赵思微从未和赵湘灵提起过。因为他对自己的姐姐总是抱有私心，尽管当时关宿云暗恋的对象是她，此事却不该和她扯上关系。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继续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你说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赵湘灵问。
“……”赵思微垂着眼，沉默许久，才从唇间缓缓念出那个名字。
如同打开一扇封闭已久的门，拆封沉寂多年的回忆。
“左镇潮。”他说，“她叫左镇潮。”
然而，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赵湘灵微微蹙起了眉。
“这个姓氏很常见吗？”她问，“今天救我那个女孩，也姓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