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灿大惊。
她只是想立威而已,怎么会这样……
她勉强冷静道,“这名宫女盗窃宫中财物,本宫执行宫规,打了她二十杖,并无不妥,人命天定,本宫从未想过要取其性命,今日,不过事出意外。”
裴今故沉默,没有说话。
德妃也是身居高位,按理说惩处一个奴婢,自然合情合理。
只不过将人活活打死……
沈青拂眼神怜悯圣洁。
她低低叹了声,“裴公公,你是内宫总管,便由你将人送出宫外吧,让她家人殓回去,也好让人魂归故里。”
裴今故弯下腰,“奴才明白。”
他拂尘一扫,跟在后面的小太监们赶忙上来清理现场。
将茉儿抬上了车,盖上白布,运出了宫外。
楚灿良久不能缓过神来。
她心有余悸。
裴今故是宁玄礼身边的人,此事一定是要惊动他了。
也不知他会否误认为她心狠……
沈青拂的眼神一直注视着那架木板车越离越远,眼神不忍。
裴今故见状,上前一步。
关切问道,“昭宸贵妃娘娘,可是受惊了,不如先行回宫吧。”
昭宸贵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他自是要关切她。
隆和新朝才刚开始,他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笼络住这后宫真正的主子,时刻思危思退思变,他才不会像吴大伴那样去守皇陵。
裴霜意目光坚定的站在沈青拂身边。
他腰际弯得极低,朝她抬起一只手,“娘娘,奴才陪您回宫。”
沈青拂这才堪堪收回视线,
“那这里,就有劳裴总管了。”
她眉头微蹙的垂手搭在裴霜意的手背上,旋即转身,步调平稳离去。
裴今故扫了一眼周围的众人。
都是市买司的人。
想来是德妃主子为了立威,才叫来这么多人观刑。
眼下德妃并未失势。
他也不能得罪德妃,微笑道,“德妃娘娘,您如今协理六宫,事务繁重,听闻您还要为了太后寿宴的食谱菜单费心费力,真是贵人事忙啊。”
他就将话说到这儿,
也算给了德妃一个台阶。
楚灿旋即一笑,“裴总管说的是呢,本宫还要去趟御膳房,就不多在此逗留了。”
她果断带了惜玉快步离开。
裴今故眼神平静,“尔等俱在市买司当值,今遭有人行窃,下场你们也都看见了,德妃主子可不是个好伺候的,都清醒着点吧,若是以后被人拿了错处,下一个躺在板车之上的人,可就说不准是谁了。”
市买司众人纷纷叩首。
“奴才多谢裴总管指点!”
“奴才们岂敢不守宫规啊!”
“多谢裴公公——”
今日这场闹剧,算是拉下帷幕。
裴今故继而着人端着文房四宝回了养心殿,“陛下,您要的笔墨,奴才都找来了。”
因在为先帝守孝,
所以陛下所用的朱砂笔墨,一律改成了蓝墨。
蓝墨大多是一些用作颜料的马蓝、木蓝、菘蓝等材料制成。
宁玄礼嗯了声,没有抬头,一直在批折子。
江南雪灾已派遣治灾大臣前往,颇见成效,他这眉头这几日也稍稍舒展了些。
季长晖推了一下裴今故的肩膀。
“裴总管,你今个儿只是取个笔墨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裴今故淡淡道,“市买司那边出了点事,有个宫女死了。”
他停顿一下,看了眼陛下。
“是叫德妃娘娘给活活打死了,我正让人将尸体送出宫去,这才回来晚了。”
季长晖吃惊,“啊?”
宁玄礼笔墨一顿,凝眉,“今故,你说什么。”
裴今故赶忙解释了一下,“奴才多嘴了,后宫之事,不该拿到陛下跟前议论。”
“说详细点。”
皇帝陛下命令道。
裴今故略一思量,勉强道,“回陛下,市买司一名宫女行窃变卖宫中财物,德妃娘娘便下旨惩戒,赏了二十杖,许是刑罚过重,那宫女便咽气了,奴才瞧着,那宫女的身上尽有血痕。”
宁玄礼眯了眯眼眸。
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陷入沉思,半晌,他冷淡道,“此事既涉后宫,便传去寿康宫,叫太后知晓。以后关于德妃的一切事情,都不要在朕跟前提起。”
“奴才明白。”
裴今故垂下眼眸,不露痕迹的牵动了一下嘴角。
看来德妃真的不如昭宸贵妃受宠。
他赌对了。
德妃执行宫规,处理犯错的奴婢,结果用刑过重,将人意外打死的事,很快便有几个奴才不经意间叫太后听了个清楚。
主子责罚奴才,本无不可。
可却活生生将人打死……
皇宫之中,宫女太监,侍卫匠人,无一不属于皇权管辖之下,
若惩处太严,谁又愿意入宫效力呢。
德妃,是太不稳重了。
可惜陛下本意是仍想善待她,她自己不争气,有何办法。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福泉,传哀家懿旨,晓谕六宫,后宫事务繁重,哀家体恤德妃理事辛劳,便再择选一名嫔妃,与德妃一同协理六宫,不忌位分,不忌出身,人人可以参选,人选就由昭宸贵妃亲自来定。”
“是,太后娘娘,奴才即刻传旨。”
崔福泉当即着人晓谕后宫。
“太后懿旨:”
“后宫事务繁重,屡多辛劳。”
“昭宸贵妃秀外慧中,久性温良,则令昭宸贵妃亲自择选一名妃嫔,与德妃娘娘一同协理六宫,辅佐贵妃,不限位分,能者居之。”
太后的旨意很快传遍后宫。
储秀宫的花瓶又碎了好几个。
楚灿难以压下怒火,“本宫前脚才出寿康宫,太后娘娘后脚就立刻择选新人,一同协理六宫,分了本宫的权柄不说,竟还不限位分,人人都可以!那本宫做这个位高权重的德妃,意义何在!”
惜玉一边捡拾着地上的花瓶碎片。
一边劝慰,“娘娘莫急,如今后宫之中,就属您一人之下,旁门左道的妃子纵然真的分了您的权,地位也越不过您去啊!”
楚灿心有不甘。
那个茉儿怎么会这么不经打,她明明已经让行刑的人下手不要太重。
真是可恶!
“晦气奴婢,竟误本宫!”
“娘娘……”
惜玉哽了一下,“茉儿已死,奴婢还是去宝华殿给她烧点纸钱吧,免得她魂魄不安,再来骚扰娘娘。”
“哼,本宫才不怕恶鬼。”
楚灿冷冷道,“天底下若真有阴司报应,就尽管来,本宫恭候!”
她是重生之人。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死过一回是什么滋味。
她缓和了一会,咬着牙,“御膳房定下的食谱,让他们仔细着点,多查上几遍,本宫过两日还要送去未央宫。”
“是,娘娘。”
楚灿疲惫的扶着额头,目光冷沉下来。
以往在东宫时,她也没少料理宴会。
如今的昭宸贵妃,是第一次着手备宴,她就不相信,昭宸贵妃就会一点差错都没有!
……
未央宫。
沈青拂继续吃樱桃。
她细嚼慢咽,叼着一枚红色樱桃。
把樱桃上面的绿色细茎揪下来,摆在桌案上,不一会儿,摆了个心形。
樱桃核儿嘛,就放在中间。
她慵懒的托着下颚,吃了这么多樱桃,嘴巴都染得有点红了。
裴霜意悄悄的望着她。
她看起来明明是这样的爱玩,可是却能让人端上一盆滚油来试探忠心。
看着,根本不像是会害怕死人的人。
“娘娘。”
“嗯?有事就说。”
“奴才觉得,娘娘对宫女茉儿的死,似乎并没有真的感到害怕,或是受惊。”
他可真是个实诚人。
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沈青拂无辜的朝他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眼底满是单纯。
“你为何这样觉得。”
裴霜意仰头答道,“奴才的直觉。”
“哦……”
沈青拂慢悠悠的哦了声,“你的直觉嘛……恐怕有误。”
她这样说着,语调还是轻佻。
却给人一种轻描淡写的压迫感。
裴霜意陡然一惊,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他赶忙低下头去,“奴才不该随意揣测主子,都是奴才的错。”
“好了,没事。”
沈青拂垂下手,递给他两只樱桃,“给你吃这个。”
她的动作分明随意。
给他东西吃,就像在喂养一条狗。
裴霜意愣了愣。
他很快双膝跪直,慢慢的跪过去,接过了昭宸贵妃娘娘手中那两颗艳红如血的樱桃。
只有未央宫才能吃到这么新鲜的东西。
裴霜意拿到手里还有些不敢置信。
“……”
他沉默着。
沈青拂慵懒的侧躺着,撑起手腕,“给你了,吃吧。”
她分明是在施舍他,喂养他。
拿他当成了狗。
裴霜意却定定的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一直盯着她咽下去那两枚樱桃。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樱桃的味道,格外香甜。
彼时,墨惊雪进来禀告,“娘娘,卑职已去宫门外看过,那名宫女的家人已将人殓回去了。”
“好,你下去吧。”
沈青拂幽幽叹气,“在这宫中,人命就如草芥,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呀,真是……好可怜。”
她眼神悲哀怜悯。
透着几分无辜的圣洁,清冷。
裴霜意错愕的看着她,又自知身份卑微赶忙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去。
娘娘分明心软善良,
他竟用恶毒的想法揣测娘娘,实在是罪该万死!
沈青拂目光悠远。
那个宫女茉儿,当时只不过晕了过去。
是她叫墨惊雪过去查验情况,以此为由,趁机给她喂了一颗假死药,造成了气绝身亡的假象。
现下,她已经和家人在宫外安然团聚了。
不仅如此,
太后更有懿旨,下令择选嫔妃,再选出一名协理六宫之人。
沈青拂托着下颚,歪了歪头。
如今的形势,德妃已然确定会被分权。
那么,接下来,再挑选一名什么样的妃嫔,才最适合分走德妃的权力呢?
外殿有几个宫女太监正在洒扫。
沈青拂索性走到书案前,执起墨笔,跟着写了几个不同字体的寿字。
寿字,有多少种写法?
古文记载,金文,篆书,隶书,行书,草书,楷书等等……
沈青拂写下了十几种寿字。
“侍琴,着人将这些字笺,送去司制房,本宫要他们按这上面的寿字,做一张万寿图纹锦被来。”
侍琴会意,“奴婢这就去。”
裴霜意待在一旁,他不识字,也不知道娘娘写的什么。
只见沈青拂撂下墨笔,揉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是写字写得手有点酸了。
“娘娘,要不奴才为您按摩。”
他说着已走上前来。
沈青拂稍有不悦,“大胆,退下。”
她不习惯被人触碰。
裴霜意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她,跪下来,“奴才的错,娘娘不要生奴才的气。”
沈青拂倦懒的伸了个懒腰,捂了捂嘴角。
“霜意,你下去吧,本宫要歇着了。”
“奴才告退。”
她看了眼长镜中的自己,解下厚重的华服,换上一身月白色绣竹叶纹寝衣,爬上软榻,闭眼睡觉。
不知何时。
她好似觉得自己鼻尖上有点痒,不禁皱了皱眉。
宁玄礼进来并没叫人通传。
没让人扰她清梦。
手上的珠串穗子往她脸上轻轻一扫,覆又收了回去。
他安静的看了她一会。
见她还没有醒的意思,不禁失笑。
宁玄礼又看了她一会,跟着解下外袍,朝她身侧的位置,躺了下去,跟她盖上同一张被子。
沈青拂依稀能感觉到,似乎有人溜进了她的被窝。
莫非是在做梦。
她不悦的拧着眉头,无意识的抬手乱来,一只细瘦的胳膊手腕一垂,砸在了男人的颈间,喉结都被她砸了一下。
宁玄礼倏而皱眉,微疼。
他也就不跟她客气了,一把将人抱入怀里,这声音咬在她耳际,“阿拂是想谋杀亲夫么?”
被他这么一抱,
沈青拂醒了过来,微微一怔,当下忍下了起床气。
她害羞又懵懂的笑了一下。
“陛下,是何时过来的,怎么也不叫人将臣妾唤醒。”
宁玄礼将她抱得更紧。
低头嗅着她的青丝,舒适的眯着眼眸,“朕看你还在睡着,不想叫你起来。”
沈青拂乖巧的嗯了声,
随即又叹了口气,窝在男人怀里,哼唧着,“陛下,想不到主理后宫当真是好难呀,臣妾才写了几张笔墨,便有些困顿了,只好偷偷的补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