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风卷起黄沙,远处苍茫的草原一望无际。
一身青衣的赫连茵骑在骏马上,追逐着前方的男子。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与愤怒:“乌尔特,你给我停下!”
前方的男子身形挺拔,动作灵活。
他似乎故意避开赫连茵,身影在草原的起伏中若隐若现。
赫连茵的怒气更甚,她猛地抽动缰绳,声音拔高了几分:“乌尔特!你再不停,我就让父汗杀了你的马!”
男子终于停了下来,翻身下马。
他回头看向赫连茵,眉头微皱,语气冷淡:“公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赫连茵跳下马,杏目圆睁,气得直跺脚:“乌尔特,我草原的女子认定了一个男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弃!你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乌尔特没有答话,只是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直直看着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抗拒。他轻叹了一口气,转身便欲离去。
赫连茵快步追上,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乌尔特,你到底要逃到什么时候?草原的神已经把你送到这里,这就是你的家!你何苦执着于那些模糊的记忆?”
乌尔特低头看向她,眼神中多了一丝挣扎:“赫连茵,我感激柔然王的救命之恩,也感激你对我的照顾。但我的过去、我的记忆,都是我无法放下的牵挂。”
赫连茵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带着一丝颤抖:“乌尔特,那些都已经过去了……难道那些过去的记忆,真的比我还要重要吗?”
乌尔特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对不起。”
赫连茵的眼眶微红,她转过头,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罢了,你想追寻什么,就去追吧。但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
乌尔特站在茫茫草原上,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许多年前。
一场柔然战役后。
战争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战场上散落着断裂的兵器和破碎的旗帜。
地面被血水染成了暗红色。柔然的战士在战场上巡视,逐一清理伤员和敌军遗体。
赫连拔身披黑色战甲,骑着高大的骏马缓缓前行。
他的目光冷峻,扫过战场上的每一处残破。忽然,他的副将快步上前,低声禀告:“大王,前方发现一名北魏士兵,还活着。属下正准备处置。”
“带我去看看。”赫连拔勒马停住,声音低沉而威严。
副将引着他来到一处满是断草和血迹的地方,一个身着北魏军服的男人倒在地上,浑身是伤,气息微弱。
那男人虽然遍体鳞伤,但挺拔的身形和坚毅的面孔依然引人注目。
“这人竟还能活着?”副将皱眉,拔出佩刀准备了结他的性命。
“慢着。”赫连拔冷声制止,他的目光被男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佩吸引。
他翻身下马,蹲下身仔细端详那块玉佩。
那是一块破碎的玉佩,裂痕斑驳,但精致的雕纹和独特的材质却让赫连拔的瞳孔猛然一缩。
“这玉佩……”他伸手触摸,指尖微微颤抖。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尘封的记忆。
多年之前,他亲手将这块玉佩交给了他最心爱的女人——阏氏阿勒娜。当时的阿勒娜满眼温柔,轻轻地将玉佩挂在她襁褓中孩子的脖子上。
那孩子,是她和前柔然王的遗腹子。
“这是阿勒娜的孩子……”赫连拔低声喃喃,目光难掩激动。
副将听闻,大惊失色:“大王,难道这人是……”
赫连拔猛然起身,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带回去,找巫医为他诊治。此人,不能死。”
副将迟疑了一下:“可是,他是北魏的士兵……”
赫连拔冷冷地打断:“他不是北魏的士兵,他是阿勒娜的血脉!普天之下,仅此一块玉佩,我不会看错!”
副将连忙领命,将那名男人抬回了柔然王帐。
慕容琛醒来后,赫连拔将这枚玉佩递到他手中,
语气中透着一丝肃穆:“你叫什么名字,你可还记得这块玉佩?”
慕容琛接过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裂痕,摇了摇头:“这玉佩对我来说很熟悉,可是……我记不起与它有关的事情。”
赫连拔的眼神复杂,缓缓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家住何方?家里还有什么人?”
慕容琛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也正常。巫师说你从马上摔下来,头部重伤,失去了部分记忆,但这玉佩是你身份的证明。你的母亲,阿勒娜,曾是柔然最尊贵的阏氏,也是我最爱的女人。你,是草原上最尊贵的王子!”
慕容琛的眉头微微皱起,低声问道:“我的母亲……是柔然的阏氏?”
“是的。”赫连拔点头,“她早在你出生不久便病逝。你是她和前任柔然王唯一的孩子。你的脖子上有胎记,这是她告诉我的标志。当年,她亲手将这块玉佩挂在你身上。即便多年过去,我也绝不会认错。”
慕容琛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脑海中闪过片段般的想象:一位温柔的女子低头俯身,将玉佩挂在一个婴儿的脖子上,她的手指轻柔,眼神中满是慈爱。
他的心口一震,随即紧紧握住了玉佩。
赫连拔看着他,语气郑重:“从现在起,你就是柔然的王子,草原的未来。”
慕容琛低头,唇紧紧抿着。
“可我记不起我的过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赫连拔笑道:“从今日起,你就叫乌尔特。这是草原的名字,是忠诚的意思。以后你要做草原最忠诚的王子!”
乌尔特迟疑:“我是你在北魏的战场上捡到的。那我母亲当年为何会去北魏?”
赫连拔叹了一口气:“那是二十多年前……”
柔然草原上风沙肆虐,内乱四起。
前任柔然王意外暴毙,而新继位的柔然王赫连拔虽强势上位,却引来了旧派贵族的猛烈反对。
阿勒娜,作为前任柔然王的阏氏,同时也是被赫连拔深爱的女子,成为旧派贵族逼迫的目标。
她不仅是柔然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还因怀着前任柔然王的遗腹子,成为众矢之的。
柔然贵族得知阿勒娜怀有前任王的骨肉,妄图将其斩草除根。
在一个风沙肆虐的夜晚。
阿勒娜怀抱襁褓中的婴儿,连夜策马逃离了草原。
一路上,她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毅力躲过了数次追杀,甚至冒险越过柔然和北魏的边境。
然而,她的马匹在艰险的山路上折断了腿,她的体力也几近耗尽。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阿勒娜抱紧怀中的孩子,跪在荒野中,对天祈祷:“草原的神啊,请保佑我的孩子。我愿付出一切,只求他能平安长大。”
在阿勒娜逃亡至北魏边境时,恰逢慕容焱独自出城狩猎归来。
慕容焱是慕容家年轻一代的翘楚,当时已是北魏一名年轻有为的将军。
然而,他在返程途中误食了毒草,毒性发作,气息奄奄倒在荒野之中。
彼时,阿勒娜正在寻找可以躲避追兵的藏身之处。
她无意间发现了倒地的慕容焱,并以仅存的力气拖动他至隐秘的山洞中,为他熬制草药、以自己的方法为他排毒。毒素虽未尽除,却成功救下了慕容焱一命。
慕容焱醒来后,对这位陌生女子心怀感激。
他察觉她并非寻常女子,目光坚毅,气质高贵。
阿勒娜却只是低头请求:“我来自草原,正在被追杀。我的孩子是我的一切,若将军愿意收留我母子,我愿为将军做任何事。”
慕容焱沉默片刻,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
他虽不知阿勒娜的具体身份,却能感受到她母爱的深切和无助。想到她冒险救了自己,他决心回报她的恩情,承诺将她母子安置在盛乐城的慕容府中。
“你我虽无夫妻之名,但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夫人。”
慕容焱平静地说道,“至于你的孩子,从此,他就是我慕容家的子嗣。”
慕容焱兑现了承诺,他将阿勒娜带回慕容府,并对外宣称她是新纳的妾室。
然而,两人从未真正成为夫妻。
慕容焱恪守承诺,不曾越界。阿勒娜也因慕容焱的恩情,对他满怀感激,处处小心维护慕容府的名声。
她的儿子慕容琛在慕容府渐渐长大,被当作嫡子对待。
阿勒娜始终将那块玉佩贴身保存,那是她唯一能够传递给儿子他真正身份的信物。
然而,阿勒娜始终无法摆脱草原的呼唤。
她的身体却因多年的担忧与操劳日渐虚弱,最终染上了瘟疫。
那一年,慕容焱费尽心思为她求医问药,甚至不惜重金请来北魏最有名的太医,但依旧无法挽回她的生命。
临终之际,阿勒娜将未长大成人的慕容琛托付给慕容焱。
她虚弱地握着他的手,满眼感激:“慕容将军,这些年,我欠您太多。琛儿是我的命,也是我的一切。如果我走后,有什么能报答您,那就是希望他能平安长大。若来生有缘,我愿做您的部下,追随左右,以报恩情。”
慕容焱沉默片刻,扶着她的手,郑重说道:“阿勒娜,这世间不只是报恩。你的孩子,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孩子。我会护他一生,视他如己出。”
阿勒娜听闻,眼中溢出泪水:“慕容将军,阿勒娜无以为报,只能在九泉之下保佑您与慕容家。”
不久后,阿勒娜在盛乐城静静地离世。
那一年,正是慕容焱的新夫人、也就是慕容吉的母亲刚刚嫁入慕容府的第一年。
老夫人知晓阿勒娜的过往后,非但没有嫉妒,反而因她的坚韧与深情心生敬佩。她默默接过照顾慕容琛的责任,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呵护。
阿勒娜死前将一封信传回柔然草原,信中说了这些年自己逃亡的不易,却没有说孩子在慕容府,只是交代,若有一日见到他,请大王善待这个孩子。
赫连拔听闻阿勒娜的死讯,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将自己关在王帐中数日未出,独自承受着这份沉痛的打击。
他的手中紧握着另一块与阿勒娜信物相配的玉佩,指尖用力到泛白,却怎么也无法释怀。
这些年赫连拔一直在寻找阿勒娜的孩子,可是一直没有找到。
他虽然知道她去了北魏,但并不知道他们住在慕容府,若不是阿勒娜临终前的一封信,告诉他,她还在北魏生活了很多年,赫连拔以为她早在那场内乱中就已经死了。
没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成了慕容焱的嫡子,名叫慕容琛。
在草原的传统中,尊贵的亡者会以最盛大的仪式告别世界。
赫连拔亲自下令,草原上所有的山丘插满白色的旌旗,以此祭奠阿勒娜。
那一日,整个柔然草原被白色覆盖,宛如一片白雪的海洋。
马蹄声哀婉,鼓声低沉。
成千上万的草原子民齐声哀唱,送别这位曾经的柔然阏氏。
赫连拔站在山丘之巅,身披黑色披风,面容苍白却倔强。他将那块曾经与阿勒娜配对的玉佩高高举起,沉声宣誓:“阿勒娜,你的名字将被草原永远铭记。我会找到我们草原的孩子,让他继承你的骄傲。”
多年后,在柔然王帐内,赫连拔缓缓注视着乌尔特手中的玉佩,充满了喜悦:“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将玉佩递给乌尔特,语气郑重:“这块玉佩是阿勒娜留给你的信物。她是草原最尊贵的阏氏,也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不管你以前是谁,现在,你的血脉注定与柔然相连。你是柔然最尊贵的王子,你终究是草原的孩子!”
乌尔特握紧玉佩,低头看着裂痕斑驳的表面,眼中多了一抹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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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特坐在帐篷外,抬头看向星空。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那模糊的记忆:一位女子穿着红色上衣、绿色罗裙,在一棵相思树下对他回眸微笑。
这张模糊的面孔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赫连茵悄悄走到他身后,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酸涩:“你又在想她?”
乌尔特点点头,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低沉:“是的。我总觉得她是真实的,可我却抓不住她的样子。”
赫连茵默默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握着玉佩的手,眼神复杂:“乌尔特,那只是一个梦。草原的神给了你新生,你为何还要执着于过去?”
乌尔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也许她是梦,但她是我唯一记得的人。我隐隐觉得她关联着我的过去,找到她就能找到我过去的身份。”
赫连茵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
草原的风吹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乌尔特独自回到帐中,再次取出玉佩仔细端详。他的目光落在玉佩的背面,隐约发现上面刻着一行极其不易辨认的小字。
他凑近去看,终于辨认出那行字:“相思树下,红绿罗裙,吾妻霓裳。”
乌尔特的瞳孔猛然一缩,手中的玉佩几乎滑落。
“霓裳……”他低声念道,胸口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激动与喜悦。
他抬头看向帐外,夜风呼啸。
他喃喃低语:
“这是你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