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姥姥姥爷退休之后,照顾我和舅舅的婚事就成为了他们唯二操心的事。舅舅远在日本,他们对于催婚的事情鞭长莫及。因此,我就事实上成为了姥姥姥爷唯一关注的焦点。
一九九八年春天,姥姥姥爷因为我得的一场“怪病”而急得团团转,因为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我既听不见声音,也不说话。关于我的异常,我那势力的班主任老师不会察觉,因为她根本丝毫不关心我这个学生,只要我爸不给她送礼,那么班里有我没我对她都没差别;爷爷奶奶也没怎么着急,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并没下降;我爸那时连轴转一般地忙于设计院的工作和给俞时的燕东新楼盘兼职,对我的异样更是不知晓。
但姥姥姥爷一向视我为宝贝,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可把他们担心得不行,他们开始给我在学校请假,然后带我查遍医院的各种科室。
其实一开始我确实是的了中耳炎,起因不明,也许是因为学习上火了,也许是因为想我妈了。得中耳炎的那段时间我听力收到影响,自然就在语言的输出上少了很多正向反馈。可是一段时间后我的中耳炎完全治好了,却依然似乎听不见也不说话,这就把我姥姥姥爷吓到了。一辈子坚持无神论的姥爷在邻居的建议下,竟然同意请个“赵大师”来家里看看。听说这个大师原本是普通人,有一天在家时突然被黄大仙附了体,能判事儿能断事儿,因而一时间在燕东名气甚高。
“大师”是个村妇模样的中年女人,穿着灰的确良裤子和花衬衫。她来到姥姥家后,半眯眯眼,进来就围着我转圈,一顿上下打量,然后嘴里叨叨叨地念念有词。紧接着,她重重皱眉,然后很严肃地对我姥姥姥爷说:“这孩子,是让不干净的东西缠上,给障住了!”
姥姥姥爷听得心脏病差点没吓出来,赶紧问她:“那该怎么办啊?”
大师又眯着翻了翻白眼,两手悬空点点算算,然后恢复严肃神情道:“这事也不是不能破解,但要看你们孩子心诚不诚。”
我姥姥问:“什么意思?”
大师说:“这孩子需要向东边诚信虔拜七七四十九天,每天早晨五点就要起来摆,摆好了她要服下我为她特制的符水,如此下来,方能把缠住她的东西给‘请’走。我帮你家孩子化解这件事,要制符水,要做法式,很是消耗元气,你们就看着意思吧。心越诚,这事越好解决。”说罢,大师丝毫没有矜持地用左手做出了个数钱的姿势。直至今天,这类大师在东北都很常见,他们往往把自己挂在某个‘仙家’门下,靠替人‘看事’和‘平事’来赚钱。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东北成批地突然间冒出这些大师,就是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的;而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之前往往是破产的各种工厂的员工。时间节点就是那么巧合么,厂子一破产,这些原来的工人就都‘出马’了?燕东市是1998年3月日开始正式实施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标准是120元每人每个月,但这点钱其实真的也就只够基本生活的维持,人们总是想寻找一些更快速的来钱的路子。因此,突然之间,出马大师层出不穷,而赵大师显然就是其中之一。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位赵大师之前正是被崔大有收购的纺织厂的一名女工,她突然获得‘特异功能’,正是在她同很多女工一同刚刚被崔大有开掉下岗之后不久。
我姥姥早就把一沓人民币准备好了。 她刚要把钱递到大师手里时,我说话了:“我不聋,也没被东西缠上,就是不想说话。”我那时对钱还没有概念,戳穿这位大师的谎话不是因为心疼钱,而是一旦姥姥把钱给了她,交易达成,就意味着我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就都要起早磕头和喝符水。想想都浑身难受,我只得无奈让真相大白。
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大师所能预料的种种状况之外,她先是错愕,随即露出一副讪讪的表情,说你家孩子这事我管不了,然后开溜。我的姥姥和姥爷,则是由错愕转为更错愕,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更不能理解,自己一向听话乖巧的外孙女会装聋作哑吓唬他们。
其实以现在的角度来看,我当时单纯只是有点Emo了,或我那时属于I型人格,又或者说得严重点我有点自闭了。这种情绪问题只要加以调整,过段时间也就没什么事了。但那次可把我姥姥姥爷吓得不轻,他们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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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很心痛他因为忙于工作而疏忽了我的心理问题。知道了我的情况后,他毅然同俞时辞去了在‘燕东源筑’的简兼职,并推荐了另一位燕东很有经验的商品房项目经理给到俞时。从那之后,爸爸的周末就全部用来陪我开导心情。他会用一整个周末的时间带我去花园山、儿童乐园、然后下馆子,目的就是多陪陪我让我能高兴点。
我出了这种状况,人在日本的我妈妈方真真则更为焦急和煎熬。她太想回国陪我了,可是她有课要上请不了假,平时给我打电话,我也是说几句就不跟她继续聊下去了。
那时候,我妈妈已经递交了研究生的入学申请,以她优异的成绩,申请成功的希望非常大。
九十年代的中国还不流行心理治疗,全家上下都对我的这种情况束手无策。这样焦灼了几个月之后,我爸王彬和我妈方真真在一次国际长途电话里有了如下的严肃讨论:
王彬说:“你研究生录取通知已经下来了,要不就给读完吧,不然太可惜了。”
方真真说:“可我不放心美璟啊,这孩子可能是因为我长期不在身边才变成那样的。”说着,她有点哽咽起来。
王彬赶紧安慰道:“你看看你,怎么又哭了呀......你别太担心,孩子小,不记事,没准过段时间就好了。况且这段时间我周末都回燕东陪她,孩子虽然不爱搭理人,但也不是一句话都不说,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方真真抽泣着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她这么下去我担心会严重。我还是回去吧,美璟现在已经小学三年级了,马上就需要有人辅导功课了,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辅导不来。况且,我在日本这边有时也真挺想你们爷俩的!”方真真说着说着,努力克制的抽泣终于演变成不禁簌簌流下的两行眼泪。
又过了好一会儿,妈方真真的啜泣中一阵沉默后,我爸王彬终于下定决心:“真真,那你就回来!反正我现在的事业也渐渐步入正轨了,咱不在外面吃苦了,回来吧!”就这样,继八十年代末我爸因为我放弃加州大学伯克利分院的研究生机会之后,我妈在日本读研究生的机会,也在将近十年后被我给搅合黄了。我可真是个坑爹又坑妈的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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