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承志其实一直没有走远。
被郁繁强行从窗前赶走后,索性无事,他便好整以暇地坐在医馆的大堂,眼睛直钉在远处的房间。
都承志听不到两人讲话,但能够看到烛光映照出的二人的侧影。
倒影上,郁姑娘逐步向思行走近,离得近了,甚至还低下头去。
都承志惊讶得瞪大眼,他以前怎么没看出,郁姑娘其实是一个行事十分大胆的人。
但是没等他绽开笑颜,郁姑娘动作便僵住,似是被什么话震住,然后,风驰电掣般离开了床边。
砰。
都承志目光跟随着那方影子移动。随着两扇门被用力甩在身后,郁繁目光凶恶,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她的脸颊有些红,都承志轻咳一声,在她擦身而过时及时唤住她。
“郁姑娘,你们谈的如何?”
郁繁霎时停住了动作,冷的瘆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和他,是一伙的吗?”
都承志一头雾水:“你为何如此说?”
看他晕头转向的模样,郁繁也反应了过来,嗤道:“你这个把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的人,若他告诉了你,你见我时也不会是方才那副模样。”
她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眸中满是气恼。
都承志看着,莫名觉得这时的郁姑娘不宜继续交谈。
郁繁剜他一眼,扭过头大步向前走去。都承志回头看了眼大门敞开的小屋,又探询地看了眼正跨过门槛的人。
倏地,郁姑娘的动作停住了。
都承志探头看去,却见她一个大喘气,直接折到了正在柜台后无所事事的老大夫身前。
这是要做什么?
都承志正疑惑着,郁繁的手掌猛地拍到案上,很响的一声,正要走进医馆的百姓都停步看来。
“开两副药!”郁繁咬牙切齿,森寒目光钉在了远处的房间。
老大夫见惯了大风大浪,只是愣了一瞬便恢复了淡定模样。
“不知姑娘要开……”
郁繁冷声打断他的话,伸手指着谢思行养伤的屋子。
“先给他开一副药。”
老大夫皱眉看向他:“他正喝着药……”
“他脑子进水了,你快给他治治!”
都承志双眼瞪得像铜铃,不敢置信地看向此时一身邪火的郁姑娘。
老大夫神情奇异,侧眸向他的方向看来一眼。
都承志不知道郁繁和思行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她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
因此,都承志呆愣着摇头。
老大夫僵了僵,诡异的好奇心让他继续问道:“不知这第二副药是要做什么?”
郁繁手指轻叩木板,目光阴郁:“第二副药……开给我自己。”
老大夫看着她:“那姑娘伸出手,容我为您把个脉。”
郁繁垂眸掩去眸中情绪。
“不必,我知道我患了什么病。”
都承志眉心拧成了川字,脸皱作一团。
郁繁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行为如此失常?
思行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话?!都承志承认自己被勾起了好奇心。
就在这档口,郁繁开口了。
都承志盯着她的唇,郁繁不知何时已经变的一脸平静。视线中,只见她缓缓启唇,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夫,我觉得我眼睛瞎了。”说完,她轻嘲地笑了笑,也不管老大夫说什么话,转身便向外走去了。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了许久,都承志都没有缓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被惊雷劈中的身体不再僵硬。
都承志艰难起身,一步一步,心情甚是复杂地走到了门前。
自从郁繁摔门离去后,两扇门便一直敞着。
都承志踏入屋中,便见到谢思行正撑着身子离开床榻。
他一急,慌忙上前:“你病还没好呢,下什么床?”
将谢思行赶回床上后,都承志一脸复杂地看他:“你知道郁姑娘方才怎么说你吗?”
谢思行看向他:“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脑子进水了。”
谢思行一怔,随后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容和煦,似春日暖阳闪耀。
“她这么说你,你竟然还笑的出来?”都承志眉头紧皱。
谢思行莞尔:“她说的对,我为什么要否认?”
都承志啧了一声,微微抬头,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
片刻,他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不自然道:“郁姑娘这么自信张扬的人,方才临走时竟然说自己眼瞎。”
都承志凑近仔细打量起谢思行面容。
“你这长相,在同辈人中可是佼佼者,更别提你的身份和能力。若是有意婚配,主动追求的姑娘怕是没有上千也有上百,郁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思行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您以后就会知道了。”
自从那日探病被谢思行反客为主后,郁繁打死都不肯再去那个破医馆了。
幸而谢思行也有自知之明,连续几日并未过来扰她。
郁繁心中五味杂陈。若是此后谢思行来寻她,她倒是真的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见他。
都怪他说那些话!
偶尔去城中,郁繁总是避开医馆所在的街道,将遇到谢思行的机会大大降低。
方法奏效,郁繁几日都未遇见他。
她心中虽有些欣喜,但另有一番沮丧。
静下来之后,郁繁忽然想到许久之前的一件事。
她清楚地记着,有人问她若是同人族在一起会怎么做?
她当时异常坚决,直言她会自戳双目。
郁繁咬唇。
不必说,凭借祭司的预言能力,她若是没有看到,怎么会问她那样的话?
她一定看到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那里信誓旦旦,心中一定在冷笑!
太可恶了!
自戳双目……哪里需要戳什么眼,她能看上他,就说明她已经瞎了眼了。
郁繁撑着头坐在花树下漫无边际地思索,蓦的,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郁繁隐下心中莫名的期待,懒懒开口:“进来。”
“郁姐姐!”一个清脆又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
郁繁从恍惚中回神:“小蝶?”
兴许是因为同张天奇的牵扯,她已经许久未曾来见她。
如今突然拜访,又是如此的神情,大概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发生吧?
果然,下一刻,程小蝶红着脸羞赧道:“郁姐姐,我一个月后就要和天奇成婚了!”
郁繁倏地抬头,这下是彻底回了神:“怎么这么快?”
闻言,程小蝶颊上红晕渐渐消失,垂眸闷闷不乐道:“郁姐姐,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要走……”她点着脚尖:“我想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成婚。”
郁繁霎时心情复杂起来。
虽然两个人身份不同,但这两年来她一直精心照顾着程小蝶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说没有不舍当然不可能。
郁繁心中酸涩:“你不必顾念我,婚姻是大事,你要好好考虑。”
程小蝶眼中含泪:“郁姐姐,你到底为何要走啊?我舍不得你……”
“有些老友许久未见,我得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程小蝶垂眸,片刻低声道:“如果您走了,那我何时才能再次见到你?”
郁繁有些动容,但还是从容说道:“可能是一年,也有可能是两年……我不能保证。”
程小蝶小心翼翼看她,轻声开口:“我不会期望什么,只要您心中对我有一份念想就好。”
郁繁无奈看着她。程小蝶缓缓从怀中抽出一份妥帖保管的婚贴。
“这个给您。”说着,她将婚贴轻轻放在郁繁手上,鼻尖微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满是不舍地转过了身。
郁繁低头打量了眼婚贴上印制的龙凤呈祥图案,沉默地看着程小蝶的身影逐渐走远。
两扇木门被人温柔合上。
不知过了多久,郁繁又听到一阵敲门声。
来人与方才显然不同,敲门声更轻,连续敲了三下。没有听到动静后又轻轻敲了三下。
郁繁将婚贴放在石桌上,缓缓抬步走向前。
木门敞开,不出意料是谢思行沉静清冷的面容。
“你的伤好了?”郁繁虽做了准备,但仍有些不自然,眼神看向别处。
但谢思行动作比她还僵硬,郁繁心中那一丝别扭很快便消去。
“嗯。”谢思行微微颔首,见对面的人不说话,他继续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你……十几日没有出现,都将军他们也很少见过你,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是么?”郁繁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看他,“只是为了这些吗?”
谢思行静静看向她,难得没有沉默。
“不是,我是来见你的。”
郁繁挑眉看他,唇角缓缓露出一抹轻笑。蓦的,她视线落在他身后的青冥剑上,启唇道。
“把你的剑给我。”郁繁眸光潋滟,星眸中满是玩味。
言罢,谢思行腰间的长剑倏地散出一道蓝芒,郁繁促狭看向谢思行。
“看样子,它好像不愿意。”
“它生出了些灵智。不过,你没有使用妖力,它不会攻击你。”说着,长剑立刻脱鞘而出。
郁繁表情复杂:“你倒是没有丝毫犹豫,是觉得我不会害你吗?”
“你若想杀我,在医馆时便对我动手了。”
郁繁眄他一眼,抬手接过向她手中飞来的长剑。掂了掂重量,她沉吟道:“这么多年,还和在公主府时几乎一个样子。”
抬眼瞥了眼谢思行神情,见他不动声色,郁繁缓缓收回眼神,右手轻轻放在剑柄处经年的磨痕上。
她目光落在剑柄上,故作漫不经心道:“当年为了调虎离山,派人去磋磨你的剑。”郁繁顿了一下:“你若是有心,剑柄必定早已完好如新。如今磨痕就这么留着,怎么,是为了怀念我吗?”
谢思行顿了顿,点头道:“是。”
到底是想明白了,回应也变得果断。
郁繁不再问,握着剑柄的手忽的生出妖力。不顾长剑剧烈震动,她的手在剑柄上迅速滑过,不过片刻,剑柄上便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痕迹。
“欠你的,我现在还你。”
说完,郁繁像是才想起要征询他的意见,抬眸无辜地看向他:“你介意我用妖力修复你的剑吗?”
谢思行还处在惊愕之中,闻言,他轻轻摇头。
不介意便好。若是介意,倒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了。
郁繁抬手将剑递到他手上。
谢思行接过剑,眼眸在剑柄上停留许久,片刻,他怔怔抬眸,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郁繁缓缓垂下眼睫,正要开口,忽见远处缓缓走来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
一早去医馆便听到谢思行离开的消息,都承志生怕他又像上次不告而别,气喘吁吁地赶来,便发现谢思行和郁繁正相对说着话。
两人都向他望来,都承志喘着气抱怨:“思行,你怎么又离开的如此突然?”
郁繁瞥了眼面前的人,谢思行面上浮现出些许歉疚。
“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
都承志抚胸长叹一声,目光落在郁繁身上。眼前两人气氛难得和谐,大概是有了什么进展。
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石桌上放着的东西。
他惊叹:“郁姑娘,你也收到了婚贴?”
郁繁睨了眼石桌上那抹夺目的红,漫不经心道:“小蝶和我亲近,若是收不到婚贴,那才是怪了。”
都承志呵呵轻笑起来,转回方才的话题。
“你们,如今如何了?”
谢思行仍未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观察了一番郁繁神色,见她并无抵触神色,轻声道:“我们……”
郁繁眼睛弯如新月,刹那间打断他的话,看向都承志。
“都将军,其实我一直瞒着您一件事。”
谢思行担忧地望向她,郁繁摇了摇头,在都承志好奇的目光中缓缓说道。
“我几年前,成过一次婚。”
都承志如遭雷劈,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眼角余光暗暗看向谢思行。
谢思行看着郁繁,目光中满是愕然。
郁繁注意到两人不同神色,一笑而过,继续道。
“当时,我被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进了门,你猜之后发生了什么?”
都承志仍处在深深的震惊之中。
“新婚之夜,他竟然不想让我碰他。我主动靠近他,他却一直躲着我,仿佛我是瘟疫似的。”
都承志怔怔开口:“这是为什么?”
郁繁蹙起眉,露出费解的表情:“我也不清楚。那晚,他只在婚房中待了半个时辰不到。我独守空房,原想着第二日我们还会相见,结果他仍然躲着我,宁愿躲在门后偷听我说话都不肯出现在我面前。”
谢思行面容复杂地看着她。
都承志露出怜悯神情:“郁姑娘,这不是你的错……”
郁繁故作伤情地叹了一声,垂着眸可怜兮兮道:“同在一个屋檐下,他新婚前几日不愿见我,我觉得我们根本没见过几面,他如此作为情有可原。但之后,即使我们在回廊下屡次碰面,他都对我神情冷淡,甚至还装作不认识我。”
谢思行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都承志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不负责任的人,痛心道:“郁姑娘,那您是怎么应对的?”
郁繁垂着眸,似是在回忆往事:“他不仁,便不要怪我对他不义。”
“正巧,他与亲人不睦。我顺势而为,在他继母面前吹枕边风,让他家中大乱。结果不出我所料,他回家的次数渐渐变少,到了最后,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家人都背离了他。都将军,您觉得我做的对吗?”
都承志听着听着,心中泛酸:“郁姑娘,你这算什么。这种凉薄不负责任的人,你就算将他千刀万剐也正当的很。”
郁繁唇边笑意渐深,在都承志动容时弯眸看向怔怔注视着她的谢思行。
“您说的对,幸好我已经摆脱了这个人和他的家。”
谢思行愣了许久,半晌,终于忍俊不禁,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