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夫人
窎桥有个叫王炳的人,有一天他出村时,看见从土地神祠中走出一位美人,美人含情脉脉,频频向他顾盼。王炳用轻薄的话语挑逗她,美人竟欣然接受。两人亲昵地调笑,无所顾忌,随后约定晚上幽会,王炳便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美人。
到了夜里,美人果然来了,两人相处得十分欢爱。王炳询问美人的姓名,她却坚决不肯说。从那以后,他们往来不断。那时王炳和妻子同睡一床,美人也必定会来与王炳亲昵,而妻子竟然完全察觉不到有人。王炳惊讶地问美人是怎么回事,美人说:“我是土地神的夫人。”王炳大为惊骇,急切地想要断绝这段关系,可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阻止美人前来。
就这样过了半年,王炳因身体虚弱病倒在床,美人来得更加频繁了,家里人都能看见她。不久,王炳果然去世了,可美人仍然每天来一次。王炳的妻子怒斥她道:“你这淫荡的女鬼也不害臊!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来干什么?”美人这才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土地神虽然职位不高,但好歹也是神,怎么会任由自己的妻子与人私会呢?再糊涂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真不知道是哪个淫荡昏庸的东西,竟让千百年后的人都认为这个村子有个行为不检点的神。实在是太冤枉了!
寒月芙蕖
济南有个道人,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他的姓名。无论冬天还是夏天,他都只穿一件单褂,腰间系着黄色的丝绦,没有别的裤子和短衣。他每次用半个梳子梳理头发,然后就把梳子齿咬在发髻上,像戴着一顶帽子。他每天赤着脚在集市上行走,夜晚就睡在街头,他身边几尺之外,冰雪都会融化。
道人刚来的时候,常常给人们表演奇幻的戏法,集市上的人争着送他东西。有个市井无赖,送给他酒,想让他传授戏法的秘诀,道人没有答应。一次,无赖看到道人在河边洗澡,突然冲过去抱住他的衣服,以此威胁他。道人向他作揖说:“请把衣服还给我,我一定不吝啬传授秘诀。”无赖担心他欺骗自己,坚决不肯放手。道人说:“你真的不还我衣服,也不让我传授秘诀吗?”无赖说:“对。”道人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只见那条黄色丝绦变成了一条蛇,蛇身有碗口粗细,绕着无赖的身体缠了六七圈,蛇怒目圆睁,高高扬起头,向无赖吐着信子。无赖大惊失色,赶紧跪地求饶,脸色发青,呼吸急促,嘴里只喊着救命。道人这才取回丝绦,那丝绦竟然又变回了原样,不再是蛇。而另外有一条蛇,蜿蜒着爬进城里去了。从此,道人的名声更加响亮。
当地的官员和士绅听说了他的奇异本领,纷纷邀请他交往,从此道人常常出入当地乡绅先生们的家门。布政司、按察司的官员也都听闻了他的大名,每次举办宴会,总会让道人一同参加。有一天,道人在水面亭回请各位官员饮酒。到了约定的日子,各位官员在自己的案头上都收到了道人邀请赴宴的信函,却不知道这些信函是怎么送来的。客人们来到宴会地点,道人弯腰恭敬地出来迎接。大家走进亭子,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寂静无声,连桌椅床铺都没有摆放,都怀疑道人在胡闹。
道人对官员们说:“贫道没有僮仆,麻烦各位借一下随从,帮我稍微跑跑腿。”官员们都答应了。道人在墙壁上画了两扇门,用手敲门,里面有人应声,接着传来开锁的声音。大家一起凑近去看,只见门里人影来来往往,屏风、幔帐、床铺、茶几,里面也都一应俱全。很快就有人把东西传送到门外,道人让官府的小吏们把这些东西接到亭子里摆放好,并且叮嘱他们不要和门里的人交谈。两边传递物品时,只是相视而笑。不一会儿,整个亭子就摆满了陈设,奢华艳丽到了极点。接着,美酒飘香,热气腾腾的烤肉也端了上来,这些都是从墙壁里传递出来的。在座的客人没有不感到惊奇诧异的。
水面亭原本背靠着湖水,每年六月的时候,几十顷的荷花一望无际。而这次宴会的时候正值寒冬,窗外一片苍茫,只有烟一般的绿色。一位官员偶然感叹道:“今天这场美好的聚会,可惜没有莲花来点缀!”众人都随声附和。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小吏跑来报告:“池塘里长满荷叶了!”在座的所有人都大为震惊,推开窗户眺望,果然看到满眼翠绿,其间还点缀着一些荷花骨朵。转瞬间,千万朵荷花一齐绽放,北风阵阵吹来,荷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大家都觉得十分奇异。于是派小吏划船去采莲。远远看见小吏划进荷花深处,不一会儿就划船回来了,两手空空来见众人。官员问他怎么回事,小吏说:“小人划船过去,看见荷花在远处。渐渐划到北岸,却又发现荷花远远地在南边的水塘里。”道人笑着说:“这不过是虚幻梦境中的空花罢了。” 没过多久,宴会结束,荷花也随之凋谢,北风猛然刮起,将荷叶吹得折断破碎,再也看不到了。
济东观察使非常喜欢这个道人,把他带回官署,每天与他亲密游玩。一天,观察使和客人一起饮酒。观察使家中有祖传的美酒,每次饮酒都以一斗为限度,不肯让人随意畅饮。这天,客人喝了酒觉得味道很好,坚持要把所有的酒都倒出来喝,观察使坚决以酒已经喝完为借口推辞。道人笑着对客人说:“您要是想喝个痛快,向我要就行了。”客人便向道人请求。道人把酒壶放进袖子里,过了一会儿拿出来,给在座的人挨个斟酒,这酒和观察使珍藏的酒喝起来没有任何差别。众人尽情欢乐后才结束宴会。
观察使心中起疑,进屋查看酒缸,发现封口完好如初,可里面却空空如也。他心里既羞愧又恼怒,认定道人是妖怪,命人鞭打他。鞭子刚打下去,观察使就觉得自己的大腿突然剧痛,再打,臀部的肉像是要裂开一样。道人虽然在台阶下被打得嘶声惨叫,观察使却已经在座位上鲜血染红了衣裳。于是停止鞭打,把道人赶走了。
道人于是离开了济南,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有人在金陵遇见他,他的衣着装扮和以前一样。询问他情况,他只是笑,并不说话。
酒狂
缪永定是江西的一名拔贡生。他向来嗜酒如命,亲戚朋友大多对他避之不及。有一次,他偶然到族叔家去。缪永定为人诙谐幽默,善于开玩笑,客人们和他交谈,都觉得很愉快,于是大家一起开怀畅饮。缪永定喝醉后,借着酒劲辱骂在座的人,得罪了客人。客人发怒,整个宴席乱作一团。族叔在中间左右调解。缪永定却认为族叔偏袒客人,于是更加迁怒于族叔。族叔没办法,跑去告诉他的家人。家人赶来,把他连拖带拽地扶回家。刚把他安置在床上,他的四肢就变得僵硬冰冷。一摸他的气息,竟已奄奄一息。
缪永定死后,有个戴黑色帽子的人把他捆绑着带走了。过了一会儿,到了一座官府衙门,屋顶的琉璃瓦是青绿色的,人世间没有这般壮丽的建筑。来到台阶下,似乎要等候拜见长官。缪永定心想自己犯了什么罪呢,应该是客人控告他斗殴吧。回头看看那戴黑帽的人,对方怒目圆睁,像牛眼一样凶狠,他又不敢询问。不过他自己思量,身为贡生,不过是和人吵了几句嘴,或许没什么大罪。忽然,堂上有个官吏大声宣布,让打官司的人第二天一早来等候。于是堂下的人议论纷纷,像鸟兽一样散去。缪永定也跟着戴黑帽的人出去,却无处可去,只好缩着脖子站在店铺的屋檐下。戴黑帽的人发怒道:“你这个酗酒的无赖!天快黑了,大家都各自去找地方睡觉吃饭,你还想去哪儿?”缪永定吓得浑身发抖,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告诉家人,所以身上一点钱都没有,能回哪儿去呢?”戴黑帽的人说:“你这个酗酒的家伙!你要是去卖酒喝,就能有钱花!再啰嗦,就用拳头砸烂你的脑袋!”缪永定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忽然,有个人从门里走出来,看到缪永定,十分诧异,问道:“你怎么来了?”缪永定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舅舅。舅舅姓贾,已经去世好几年了。缪永定看到舅舅,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心里愈发悲伤恐惧。他对着舅舅流泪哭诉道:“舅舅救救我!”贾舅舅看着戴皂帽的人说:“这位是东灵吧,请到我家坐坐。”于是三个人进了屋。贾舅舅对着皂帽人郑重地行礼作揖,还恳请他多多关照。
不一会儿,舅舅端出酒食,大家围坐在一起喝酒。舅舅问道:“我外甥犯了什么事,竟然劳烦您把他抓来?”皂帽人说:“大王前去拜访浮罗君,途中遇到您外甥喝得醉醺醺地骂人,所以派我把他抓来了。”舅舅又问:“见到大王了吗?”皂帽人回答:“浮罗君正在处理花子案,大王还没回来。”舅舅接着问:“我外甥会被判什么罪呢?”皂帽人说:“还不清楚。不过大王对这种人很是恼怒。”
缪永定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连酒杯和筷子都拿不起来。没过多久,皂帽人站起身来告辞,说道:“承蒙您的盛情款待,我已经喝醉了。那就把您外甥托付给您。等大王回来,我再登门拜访。”说完就离开了。
贾舅舅对缪永定说:“外甥你没有其他兄弟,父母把你当作掌上明珠,平日里连一句呵斥都舍不得。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每次喝了三杯酒之后,就会喃喃自语地挑别人的毛病,稍微有点不合心意,就砸门脱衣骂人。那时还觉得你年纪小不懂事。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现在可怎么办才好?”缪永定趴在地上痛哭,只是说后悔也来不及了。贾舅舅把他拉起来,说:“舅舅在这里以卖酒为生,也有了些小声望,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刚才喝酒的那位是东灵使者,舅舅经常请他喝酒,和他关系还不错。大王日理万机,也不一定能记得这件事。我会委婉地跟他说,求他念在私情放你回去,或许他能答应。”说完又转念一想,说:“这件事责任重大,没有十万的人情礼,恐怕办不成。”缪永定连忙道谢,一口应承下来,答应一定会凑齐。
缪永定当晚就住在舅舅家。第二天,皂帽人早早地就来了,在外面张望。贾舅舅把他请到一旁,两人交谈了好一会儿。之后舅舅过来对缪永定说:“事情办成了。过一会儿他就会再来。我先拿出我所有的积蓄当作定金,剩下的等你回去后,慢慢凑齐送来。”缪永定高兴地问:“一共需要多少钱?”舅舅说:“十万。”缪永定又问:“外甥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舅舅说:“只要金银纸钞一百提,就够了。”缪永定一听,欣喜地说:“这倒容易办到。”
等到将近中午,皂帽人还没来。缪永定想到集市上稍微逛逛。贾舅舅叮嘱他不要走得太远,缪永定答应后就出门了。他看到街道上的买卖交易,和人间没什么两样。走到一个地方,只见四周是高高的荆棘围墙,看上去像是监狱。对面有一家酒馆,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酒馆外有一条长长的溪流,黑色的污水翻滚涌动,深得看不到底。缪永定正驻足窥探,就听到酒馆里有人喊道:“缪君怎么来了?”缪永定急忙看去,原来是邻村的翁生,他们曾是十年前因诗文相交的好友。翁生快步走出来和他握手,两人相见甚欢,仿佛回到了从前。
于是两人就在酒馆里小酌,各自诉说着分别后的情况。缪永定本就因事情有了转机而庆幸,又在这里遇到旧相识,心情大好,便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顿时忘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以前的坏毛病又犯了,渐渐地开始絮絮叨叨地挑翁生的毛病。翁生说:“几年没见,你还是这样啊?”缪永定向来讨厌别人说他酒后的德行,听到翁生这话,越发愤怒,拍着桌子大声叫骂。翁生斜眼看了他一下,拂袖就走了。缪永定追到溪边,一把抓住翁生的帽子,翁生生气地说:“你真是个不讲理的人!”说着就把缪永定推倒在溪水里。
溪水其实并不太深,但水中密密麻麻全是利刃,一下子就刺穿了缪永定的腋下和小腿,他被死死卡住,难以动弹,痛得钻心彻骨。黑水中还夹杂着不少粪便秽物,随着他的挣扎不断灌进喉咙,让他难受得不行。岸上的人围得像一堵墙,都在一旁看着笑话,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拉他一把。
就在这危急时刻,贾舅舅忽然来了,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赶忙把缪永定拉了上来,说道:“你真是无可救药!死了还不醒悟,简直不配再做人!还是回去让东灵使者处置你吧。”缪永定十分害怕,哭着说:“我知道错了!”贾舅舅这才说:“刚才东灵使者来了,等你立契约,你却喝酒闲逛不回来。他忙得很,没时间等,我已经替你立了契约,先给了他一千缗,让他走了,剩下的钱以十天为期限。你回去后,要赶紧筹备,夜里到村外空旷的地方,喊着舅舅的名字烧掉纸钱,这个事就算了结了。”缪永定连忙一一答应。贾舅舅催他赶紧走,把他送到郊外,又叮嘱道:“千万不要食言连累我。”说完就给他指明回去的路,让他离开了。
当时,缪永定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三天了,家人都以为他是醉酒身亡,可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细丝一般。这天,他突然苏醒过来,接着剧烈呕吐,吐出几斗黑色的液体,臭得让人难以忍受。吐完之后,汗水湿透了被褥,身体才开始感到凉爽。他把自己的离奇经历告诉了家人。很快,他就感觉到被利刃刺穿的地方又痛又肿,隔了一夜就变成了疮口,幸好没有大面积溃烂。十天之后,他渐渐能够拄着拐杖走路了。
家人一起恳请他偿还欠阴间的债务,缪永定盘算着所需的费用,没有几两银子办不成,心里很是舍不得,说:“之前说不定是醉酒后做的虚幻梦境。就算不是梦,他私自放我回来,怎么敢再让阴间的主人知道呢?”家人苦苦劝说,他根本不听。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惶恐不安,不敢再毫无节制地饮酒。邻里乡亲都为他德行的进步感到高兴,偶尔也会和他一起喝喝酒。
一年多过去了,缪永定对阴间报应的恐惧渐渐淡忘了,心思也越来越放纵,过去的坏毛病又慢慢冒了出来。一天,他在族中晚辈家里喝酒,又在酒席上辱骂主人。主人把他赶了出去,关上大门就不再理会。缪永定在外面叫嚷了好一会儿,他的儿子才知道这件事,准备把他扶回家。一进家门,缪永定就对着墙壁直挺挺地跪下,不停地磕头,嘴里说着:“马上还你的债!马上还你的债!”说完,就倒在地上。大家过去一看,他已经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