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八月,景安侯府的桂花开得极为繁茂,灿若星辰,花香馥郁。
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药的腥苦味。
一个小丫鬟端着弥漫着药味的空碗从卧房出来,一脸的嫌弃。
“真是晦气,都这么久了,怎么还吊着一口气,真以为侯爷会回来瞧她呢,做什么梦!”
“赶紧咽气吧,真是耽误侯爷和长公主成亲!”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说不定能让屋里的人听见。
不过听见也无妨,反正快死了。
正好经过敞开的窗牖,小丫鬟探头往里瞥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皓腕,搭在床沿,白得晃眼。
床榻上,侯府夫人温嘉月素净着一张脸,头发散乱,呼吸急促。
远山眉紧紧蹙着,往日明澈的杏眸闭得紧紧的,不点而朱的唇瓣微张,像是在呢喃着什么。
饶是如此,她的睡颜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像一朵不可攀折的娇花。
只是这花快要枯萎了,连日来的病痛折磨,再美的人也受不住。
小丫鬟不禁想起自己刚进府时见到的夫人,云鬓花颜,倾国倾城,一颦一笑都动人。
才多久,竟落到这步田地。
小丫鬟啧啧感叹着走远。
今日是小姐的三岁生辰宴,连长公主都亲自过来了,她得赶紧去凑个热闹。
脚步声渐渐远去,床榻上的人睁开眼睛。
温嘉月有一双极为灵动的杏眸,此刻却黯淡无光,夹杂着血丝,形容枯槁。
听到小丫鬟的话,她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却显得更苦了。
她十六岁时嫁给沈弗寒为妻,如今成亲四年,育有一女。
七品小官之女嫁给侯府嫡长子为妻,是她高攀。
更何况,沈弗寒又生的郎艳独绝,矜贵清隽,官职也一升再升,颇得皇上器重。
虽然待她客气疏离,但是在外人面前,他会给她体面,夫妻之间该有的尊重都有。
如此种种,温嘉月早已对他情根深种。
就算老夫人嫌弃她生不出儿子,小姑子蛮横不讲理,她也一直隐忍着,做小伏低,从未因为这些事打扰沈弗寒,一心一意地做他的贤内助。
她想,他只是性子冷淡罢了,对谁都是一样客气疏离,但是他心里是有她的。
而且,三日一次的欢愉也做不了假,她知道他很喜欢。
每次被他的冷淡伤到时,温嘉月都在想,她是他的妻,她迟早可以捂热他的心。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好一个妻子该有的本分。
今日方知晓自己有多可笑。
表面上,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私底下,沈弗寒却瞒着她与长公主来往,成了入幕之宾。
往日人人艳羡的景安侯夫人,沦为长安城中最大的笑柄。
温嘉月自此一病不起。
旁人都说她是被气出来的病,只有她自己知晓,她被人所害。
这病药石无医,十有八九出自长公主的手笔。
至于沈弗寒有没有参与其中……她不愿猜测。
如今沈弗寒在外办差,离家半月之久。
她不知递了多少封信,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此事人尽皆知之后,长公主也开始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俨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做派。
而温嘉月这个真正的侯府夫人,却无人问津。
这不奇怪,老夫人一直嫌弃她出身微寒,如今得了大周最尊贵的永祯长公主做孙媳妇,不知该有多欢喜。
温嘉月忍不住咳了几声,她知道自己快要油尽灯枯了,或许就是今晚。
她能感受到浑身的力气在慢慢抽离,四肢越来越沉重,她也越来越想睡觉。
就在温嘉月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了动静。
她怔了怔,面含希冀地望向门外,进来的人不是沈弗寒,而是长公主李知澜。
李知澜身着一袭红色襦裙,缓缓踱步而来,端的是光彩照人,张扬明媚。
她扫视一眼缠绵病榻的温嘉月,轻蔑一笑。
“本宫说让你撑着最后一口气见本宫,你妹妹便将这药下得恰到好处,要不怎么说妹妹最懂姐姐呢。”
温嘉月闻言怔了怔,死死盯住她。
侯府正院都是沈弗寒的人,轻易不会被收买,她猜测了无数回到底是谁效忠于长公主。
亦或是沈弗寒亲自吩咐。
万万没想到,竟是她的继妹温若欢!
虽是继妹,但她们姐妹俩自幼便感情极好,无话不谈,成亲后也没有疏远,温若欢经常来侯府小住。
未曾想,她竟引狼入室,平白遭了至亲之人的算计!
被人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温嘉月艰难地呼吸着,牵扯到五脏六腑,她强忍着痛苦恨声开口。
“你到底许诺了她什么好处!”
“好处?”
李知澜笑得猖狂,语气却漫不经心:“等本宫和沈弗寒成亲,她便是唯一的妾室。”
温嘉月死死攥住手。
她从不知晓,她的继妹竟对姐夫有非分之想。
可是温若欢为何不想想,长公主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她真的以为承诺会变成现实?
可温若欢就是信了,信得真真的,甚至不惜以姐姐的性命为代价,只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温嘉月的胸口起伏不定,硬生生沤出一滩血。
血腥味弥漫,李知澜嫌弃地用帕子掩住口鼻。
“今日可是你女儿的生辰,本宫还要操持她的生辰宴,便先走了。”
提到女儿,温嘉月的眼神有些涣散,喃喃低语:“昭昭……”
她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原来今日竟是昭昭的三岁生辰。
温嘉月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拼命让自己清醒过来,拽住李知澜的裙角。
“我要、要见昭昭,我要见她……”
李知澜垂眼看她,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暗芒。
“见了之后,你可别后悔。”
李知澜拍了拍手,一个丫鬟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她亲自接了过来,让丫鬟退下。
温嘉月贪恋地望着昭昭,视线忽的顿住。
为何昭昭如此乖巧安静,在李知澜的怀里动也不动?
温嘉月毛骨悚然,厉声开口:“你放下昭昭!你把她怎么了!”
她根本不敢深想,满目惊恐地望着李知澜。
李知澜向来心狠手辣,草菅人命,整个长安城都是知晓的。
奈何她有一个对她千依百顺的亲弟弟做皇帝,谁也奈何不了她,更是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温嘉月半坐起来。
“还能怎么,”李知澜漫不经心地开口,“她见了本宫便哭,本宫只好让她安静。”
说着,她像随手扔个物件似的将昭昭往床上丢。
温嘉月稳稳地接了过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她玉雪可爱的女儿,昨日还喊着“娘亲”的女儿,此刻身体凉透,灰白的脸上还有两道清晰的巴掌印。
温嘉月抱紧女儿,仰天凄厉大喊。
悲泣声闻者落泪,一时间百鸟齐鸣,嘹亮如婴啼。
李知澜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她痛苦的神色。
“放心,你会比你的女儿死得更惨,”李知澜笑道,“到时候记得化为厉鬼索本宫的命。”
她捏住温嘉月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别找错了路,就在你和沈弗寒欢好过的榻上。”
温嘉月死死盯着她,忽的笑了起来。
“你可知晓,沈、沈弗寒他……”
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模糊不清的话,李知澜忍不住凑近。
“你说什么?”
“我说……”
温嘉月盯着李知澜的心口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握紧藏在软枕下的簪子,拼尽全力刺向她的心口。
既然要死,那就一起死!
拔出簪子,鲜血迸溅,满床的红。
耳边似乎有尖叫声和碰撞声,渐渐变得缥缈又虚幻。
她看到许多人冲了进来,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呆呆地盯着女儿灰白的小脸,又望向窗外。
有风吹来,开得正好的桂花落了满地,金灿灿一片。
正是人间好时节。
温嘉月抱紧女儿,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