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二十年，我和哥哥从来都没想过去问沈阿姨到底被埋在哪里，哪怕老师也不知道。我们一直以为她可能在老家，吴叔叔和她结婚的地方，甚至求婚的地方，但我们万万没想到她就在青城，就和我们住着的房子隔了一个海湾，从吴叔叔的房间推开窗，远远看到的那座山，沈阿姨就在那。
我们开车从海湾绕过去，一路上都没人说话。哥哥翻了个白眼，小声抱怨为什么沈阿姨明明在青城，之前的每一年祭日我们还要把吴叔叔送到机场；何悠然坐在后座，和吴叔叔并排坐在一起，不时瞟一眼吴叔叔的表情；吴叔叔则一直靠在窗户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山。
上山的路很短，甚至零星还有几个人。半山腰是一片规模很大的公共墓园，沈阿姨的墓碑很不起眼的藏在一个角落里，上面写着沈云胭及生卒日期，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墓碑，写着吴悠。
吴叔叔甚至早早的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只是没有印上墨水。他从背包里掏出几盒点心，又倒了一杯酒，虽然他的动作很熟练，但是气压还是低的要命，我们三个也不敢说什么，他忙完一切，站在墓碑前打了个招呼，语气轻松的像是每一个下班回家的黄昏：“今年我带了孩子们来，”又转头对我们说：“来鞠一躬吧。”
我们依次上前。何悠然有些犹豫，但也在母亲的墓碑前鞠了一躬，吴叔叔站在我们身边，表情平静的让我都有点担心了。哥哥非常熟练的抽出纸钱和符咒，何悠然的动作则明显的有些陌生。
我一边为沈阿姨烧着纸钱，一边忍不住环顾四周，这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墓园，估计埋的都是普通人，我还以为凭吴叔叔的性子，会把沈阿姨安葬在一个特殊的地方，至少富丽堂皇，独一无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没想到会是这么普通。
我们都在烧纸钱，但吴叔叔却没有，他靠在了墓碑上，面对着坟冢的位置，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这个动作多少有些不太合适，就算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靠在墓碑上也铁定会被大人骂一顿，但没人说什么，因为吴叔叔的背影看上去太疲惫了，他把头靠在墓碑上的时候，更像是靠在谁的肩膀上。
心口有些发闷的疼，我有点不忍心看，继续低下头往火里添了一大把纸钱。何悠然看了一会吴叔叔，又转头去看自己的墓碑，和别的墓碑相比，吴悠的墓碑和沈阿姨的靠的尤其近，吴悠那块小小的墓碑显得那么脆弱，我注意到墓碑上面有一块地方尤其光滑，大概是吴叔叔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像摸摸小时候的他的头一样，摸摸这块墓碑。
吴叔叔突然转过身，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眼神落在其他的地方：“你们要不先回车上坐着？给我们点私人空间。”
何悠然明显呆住了，还是哥哥先反应过来，拉着我们鞠了一躬，赶紧离开了墓碑。我们回到停车场坐回车上，只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原来悲伤的心情，可以通过空气和一句话迅速的传播开来，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着人不放。
我往山上看去，吴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墓碑前的地上，坐的很随意，像是在自家的沙发上，我看到他在说话，表情轻松，甚至时不时的笑一下，像个孩子一样，拿着地上的草叶把玩。
有人敲了敲车窗，把我们吓了一跳。是个管理员打扮的人。他指了指吴叔叔的方向：“请问你们是和他一起的吗？”
“是，怎么了？”哥哥说。
“是这样的，我是这边的管理员，现在这个墓园的管理已经由政府接手了，但是那位吴先生的合同还是和之前的管理公司签的，我们这边想让他重新签个合同，”管理员面露难色，“其实已经想联系他很久了，但他留的电话是空号，我们这边怎么也联系不上……”
“我知道了，我会和他说的，”哥哥说，“新合同可以在网上签吗？还是需要本人来？”
“在网上签就可以，您在政府的官网上能找到一个……”
哥哥在手机上翻找签合同的网址，又问了几个细节，直到最后管理员万分感激的说：“真是太谢谢了，您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哥哥收了手机，有点无奈的说：“他每年都来，你就不能直接去问他吗？”
管理员做了个鬼脸：“谁敢去啊……那位每年都来，一开始还蛮开心的说话，不到一个小时就哭的特别厉害，有几次我们都担心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想过去看看都被他的表情吓回来了，也没人敢和他说话。”
哥哥尴尬的笑了两声：“这样。”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和别人一起来，各位是他的朋友吗？”管理员看起来是个热心肠的人，“虽然这句话不该我说，但想必这次他愿意带别人来，你们和他关系一定很好，他每次自己得来的时候都太难过了，有你们这些朋友在，一定能照顾好他。”
“我们会尽力的，”哥哥笑了笑说，“至少把他照顾好了，也不会给你们的工作添麻烦了。”
“您这话说的，这都是应该的哈哈哈，”管理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就不打扰几位了，只要合同的事解决了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了，那我就先回了。”
管理员小跑着离开了，哥哥皱着眉看了眼吴叔叔的方向，忍不住叹气。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何悠然转头看着窗外，表情有些疑惑，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山上的风吹起来了，吴叔叔一个人在墓碑前坐着的身影显得更凄凉了，或许他之前不带我们来是件好事，他自己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或许很快乐，但任何一个外人看来都未免太心酸了。
从沈阿姨去世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了，除了一开始几年的崩溃，他一直在努力拾起当年他们兄弟三人留下的东西，慢慢的让自己变成一个能力出众的灵士、独当一面的家主、慈爱的父亲，而沈阿姨的丈夫，早已死在二十年前，沈阿姨过世的那个冬天。一开始他也曾崩溃过、放纵过，可最后还是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沉沦下去，只能强打精神为了我们撑下去，但至少每年沈阿姨的祭日，他还可以再回到这里，忘掉所有的一切，再回想起她还在身边的时光，或许就是每一年的这一天，给了他坚持下去一整年的勇气。
哪怕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就像是墓园的管理员，都能看出吴叔叔的崩溃，哪怕何悠然不知道这些往事，也不可能看不出吴叔叔的心情。吴叔叔还在聊天，还在笑，但我看到他的样子却想哭，我仿佛看到了沈阿姨就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也很想他，可再定睛一看，面前只有冰冷的墓碑。
我不忍再看。明明吴叔叔可以拥有更多，他配得上远比一方墓碑更多的幸福，可现在他的身边却什么都没有。
何悠然还在看着吴叔叔的方向，他趴在窗沿上，刘海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努力想听清吴叔叔到底说了什么，但被风吹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甚至连不成一个词。哥哥悄悄戳了戳我，把手机屏幕举到我面前，上面写着几个字：“你带他先回家吧。”
我有些不解，哥哥又继续打字递给我看：“吴叔肯定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我倒是还没意识到这个。哥哥点了点头，表情很严肃，难得有一次大哥的样子。但他说的没错，如果何悠然再留在这，等待会吴叔叔回来，气氛肯定会很尴尬。
我和哥哥都见惯了吴叔叔这副样子，自己也有亲人离世，自然能互相理解，必要的时候也学会了无视，能给对方留一些体面。可何悠然没有，他的童年完全没有一丝阴霾，他是无忧无虑、快乐的长大的，是在成年后骤然得知了那么多消息，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消化好之前祁落告诉他的一切，更别提再接受更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山上，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袭击了我，我也不愿意让何悠然，和我一样可怜。
我下车走到后面，挡住了他的视线：“你还好吗？”
“啊？”他有些呆愣，看向我的时候眼睛还是水汪汪的，“我还好。”
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他现在的感觉太像吴叔叔了，心里憋着太多的感情和思绪，自己都意识不到，直到爆发出来可能都后知后觉。我把他从车里拉出来：“想先回家吗？”
他还迷迷糊糊的：“我……我都可以。”
我看了看周围没人，干脆利落的召唤出了南风，给哥哥打了个招呼：“我们先回了。”
“我知道，我会和吴叔说，”哥哥点点头，也是一脸担心，“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把还在发愣的何悠然拽上来，乘着南风往回飞。他坐在我身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晚晚我们要去哪？”
“去你家，”我说，“我今晚留下陪你。”
“真的嘛，”他的笑听起来也有气无力的，不过本人依旧是没意识到，“晚晚那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吃。”
我也懒得坐电梯了，干脆直接让南风停在了何悠然家的窗户处，从窗户直接翻了进去。自从上次从总督所回来，何悠然也就每隔一两周来拿些东西，很久没在这住过了。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又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酸奶，递给坐在沙发上发呆的何悠然。
他伸手要我抱，我便坐在他身边伸手揽住了他，他的眼神依旧呆呆的，眼角有些发红，第一次把酸奶的吸管戳到脸上，第二次才送到嘴里，良久喃喃地说：“晚晚，我感觉心里好像憋着口气，有点难受。”
他缩在我怀里，头发被风吹的乱七八糟，我伸手稍微抹平了些：“我知道，我也是。”
“刚刚……老师看上去好难过，”他抬头看我，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了，“晚晚，他之前每年都这样吗？”
“我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让我们陪着，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缩在家里几天不出门，也和你现在一样呆呆的。”
“我也没有很呆吧。”
“有一点，比你平时呆。”
“老师真的很喜欢师娘，真的很喜欢。”
“对啊。”
“我觉得老师刚刚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我看到他坐在地上还拔草玩儿，他平时肯定不会这样的。”
何悠然的语言系统好像紊乱了，每句话都像是思维混乱的时候蹦出来的。我也一句一句的回应，但他好像也没怎么在意我说的内容。直到他说到第三遍“老师真的很喜欢师娘”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捧着他的脸让他转过身：“你已经说第三遍了。”
他依旧呆呆的：“啊？真的啊。”
我低头吻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下巴上已经挂了两滴泪，他看着我：“晚晚，我好难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我把他抱进怀里，“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有我在。”
他还在流泪，还没有意识到，只是听话的缩进我怀里，但是眼泪一直默默的流，我拿着纸巾不停的擦也没用。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么灰心丧气的话，“晚晚，我觉得我谁也帮不了，我做什么都没用。”
“谁说的，我觉得你非常有用，”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没有你，恐怕天都要塌下来了。”
恐怕他现在也听不进去我的话。但我还是像之前每一次我崩溃的时候，他的反应一样，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安慰他的话，不时的抱抱他，直到他哭够了，也哭累了，眼睛肿的像桃子，嘟嘟囔囔的说要去洗把脸。我跟着他走到楼下，等他洗完了脸，干脆利落的把他按到床上，又给他盖好被子。
他还试图挣扎：“晚晚我不困。”
“但是你的眼睛都肿了，”我躺到他身边，“不早点睡的话明天会肿的更厉害。”
“真的吗？”
“真的，”其实我在骗他，但就他现在这个状态，我估计我说什么他都会信的，“所以睡觉吧，我不会走的。”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缩在被子里，还要挣扎出半个脑袋：“晚晚，我好爱你，你对我好好。”
“我只是在做你曾经做过的事，”我吻了吻他的额头，“晚安。”
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但看表情像是在做噩梦。我摸出手机给哥哥回消息，他那边在照顾吴叔叔，看起来宋长宁也在家，哥哥给我发了张自拍，吴叔叔在沙发上睡着了，眼角的红色哪怕隔着镜头也很明显。
“真要命，”哥哥给我发来信息，“你都不知道刚刚吴叔哭成什么样了，吓都把我吓死了，还好我带了符咒，这才把他弄回来的。”
“他之前还装的跟没事人似的。”
“我跟你讲，我在他床头柜找到个眼药水，宋长宁说是能快速消肿去红血丝，就是对眼睛负担很大，”哥哥啧啧两声，“让我给扔了，让这么注重自己形象，不顾用眼健康。”
“这边哭的也够呛，”我干笑了两声，“最好还是暂时别让他们见面，我看着都尴尬，也别让吴叔叔碰烟酒。”
“知道了知道了，你哥办事你放心，”哥哥的表情包神经兮兮的，“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过两天吧，明天我可能回去拿个东西。”
“行，有啥需要我的随时和我讲。”
我去楼上倒了杯水，换了身睡衣，下楼看了一眼何悠然，他缩在被子里，听到脚步声甚至还迷迷糊糊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直到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才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睡了。我看了眼时间，才十一点，便放出了两个符咒小人，又贴了防护符咒才躺下。
何悠然的卧室也是个大大的落地窗，只不过从他的窗口看去是整个城市的夜景。我搂着他，却迟迟睡不着，吴叔叔今天在墓园里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或者我周围的任何一个人会重蹈覆辙。
我的脑海里又莫名其妙的想到了祁落，他是个人渣，他的感情也完全没有正常可言，但在他的内心里他一定爱过沈阿姨，否则不可能爱屋及乌的把何悠然养大。他也会像吴叔叔那样，在每个祭日痛哭流涕，或者因为不知道沈阿姨的所在而崩溃发疯吗？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是否能有一丝一毫的觉悟，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正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
睡前想太多的后果就是睡的不沉。半夜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眼看着挂钟才指到凌晨三点，何悠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去了，他满眼血丝，直愣愣的站在床头，手还在忍不住发抖。
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支起身子：“怎么了？”
他没什么回应，依旧瞪着一个点看，我又叫了他好几声，他猛的抖了一下回过神来，几乎是弹射过来紧紧的抱住我，我才意识到不仅是手，他的全身都在抖。
“怎么了？”我下意识觉得不好，“到底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他的手一边抖一边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尤其是在脖子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把脑袋埋进我怀里：“吓死我了……”
“梦到什么了？”我无奈的摸了摸他的头，看来白天的事给他带来的影响不小，“没事的，那都是噩梦，我好好的在这呢。”
他不愿意说话，只是紧紧的搂着我，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差点被他顶的从床上翻下去，赶紧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推远点：“好了好了，我不走。”
“晚晚我们回去吧。”他闷在我怀里说。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其妙，“回哪里？”
“……回老师家，”他的声音闷闷的，“晚晚，我们现在就回去，求你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啊，我还困着呢，”我有点无奈，他是不是梦到吴叔叔不要他了，“我们明天早晨再回去不好吗？”
他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好，眼睛又红又肿，眼睛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四下乱看。我拍了拍他的脸，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不情愿的答应了：“那好吧。”
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瞟了一眼挂钟，躺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在睡醒的时候甚至都八点了。脑子昏昏沉沉的，甚至有些头痛，我转头看了看何悠然，他已经醒了，一只手搂着我，正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我翻个身过去抱他都把他吓得一哆嗦：“晚晚。”
“几点醒的？”
“……刚醒。”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黑眼圈重的吓人：“你是一夜没睡？”
他避开我的目光，我干脆坐到他身上，捏住他的下巴：“看着我，到底怎么了？”
他的状态甚至比昨天还要糟糕。嘴唇颤抖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我有些无奈：“我想帮你。”
他只是说：“晚晚，我们回去吧。如果你想帮我，我们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