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寂寂,月昏星暗。
洛阳城南,铜驼街畔,偌大的司空府邸一片寂静,唯有后院一处静室亮着烛火。
静室外两名仆童垂手肃立,室内三人凭几席地而坐。
坐在东侧主位的是须发皆白的司空张华,他头戴进贤冠身着绛绫袍,正捋着长须笑吟吟望向西侧客座的裴頠与贾模。
今日送毕成都王司马颖赴邺后,众官员以祝寿为名前来司空府宴饮。入夜之后,其他客人都纷纷告辞,裴頠与贾模两人却端坐席中饮酒清谈,迟迟不肯归去。
张华见此情景也不声张,待众人散去之后,便邀这两人道:“两位大人今晚兴致颇高,老夫静室中还有珍藏多年的佳酿一坛,不如两位大人随老夫一起入室品尝?”
裴頠、贾模二人正中下怀,齐声道:“如此甚好,那就叨扰司空大人了!”
张华命两名小童在门外值守,带裴、贾两人入了静室。
待两人坐下后,张华从壁间柜上取下酒坛,拍去泥封后为两人分别满上。
裴頠满饮一杯,赞道:“以往只知道司空大人博学多识、才高德邵,想不到司空府上的酒也如此美味,我这才一盏酒下肚,都有些醉意了!”
贾模接道:“裴大人,你这话可就错了!”
裴頠愕道:“我哪里错了?还请贾大人指点一二!”
贾模煞有介事地说道:“司空大人向来高情远致,可敬可亲,使四海之内名士再无沧海遗珠之憾。世人皆谓——‘与司空大人交往,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因此在我看来,让你醉的不是这杯中之酒,而是司空大人的德行啊!”
裴頠击掌赞道:“妙哉、妙哉!还是贾大人讲话中肯,令裴某人茅塞顿开。与司空大人交,使我裴頠不觉自醉啊!”
贾模又道:“幸好我与司空大人隔了七尺之距,不然就算离司空大人再近一寸,只怕我贾模早就醉卧不起了!”
司空张华忍俊不禁,明知两人在夸捧自己却也忍不住抚须大笑。
笑毕,他面色一沉,正色言道:“两位大人夤夜大驾寒舍,该不会是专门来拍我张华马屁的吧?”
裴頠与贾模听罢,立刻敛容端坐,双双对视一眼似是下定了决心,这才一起拱手施礼:“我二人此番前来拜谒司空,皆是为了这大晋的江山社稷啊!”
张华略惊须臾,便朗声笑道:“当今四海升平,两位此言此举,着实令老夫大惑不解啊!”
裴頠抢先说道:“司空大人,自元康元年以来,大晋十九州或旱或涝、或蝗或瘟,年年岁岁几无宁日。那秦陇关中本为秦汉两朝龙兴之地,亦为我大晋稳固之基石。然而前有秃发树机能反叛十年,后有郝散、郝度元、齐万年叛乱,牵弘、胡烈、周处等将军皆战死沙场。
而今虽然斩杀贼首齐万年,但那关陇之地因连年兵燹之灾而四野凋敝、百姓流离。当前十多万流民齐聚梁州,皇上又恩准了他们南下益州蜀地觅食,为蜀地之乱埋下祸根。司空大人,这怎么也不能说是四海升平吧?”
张华朗声道:“四时天灾,历朝历代皆有,我大晋朝自然概莫能外。元康以来十年间受灾虽频,然而经朝廷及各州郡调度,倒也无大的祸乱生起。那秦陇之乱皆因用人不当激起民乱,此事老夫也难辞其咎。
只是当下贼首齐万年已被斩首,朝廷又派了河间王司马顒前去镇抚,想来不会再有大事。至于说流民入蜀,我命益州刺史赵廞加强戒备即可。裴大人,你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外患易除,那内忧呢?”裴頠紧追不舍。
张华疑惑道:“内忧?当下君臣上下一心,何来内忧之说?”
“司空大人,若无内忧,那贾谧为何以下犯上欺凌太子;若无内忧,那成都王司马颖又何以会被中伤外调邺城?若无内忧,我与裴大人又何苦半夜三更前来府上叨扰,商议这国家大事?”贾模慨然说道。
张华捋须道:“太子与贾谧年岁相当又是中表之亲,即便言语冲突失了礼数,倒也算不上颠倒乾坤的大事。两位大人皆是朝中重臣,又是中宫皇后娘娘至亲,平日里对贾谧多加规劝即可。若因东宫争弈之事而说到内忧,是否有些言过其实?”
贾模与裴頠对望一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诉道:“司空大人,你说此番言语,可是因为我与裴大人皆是贾后亲族而故意为之?若司空大人做此番想,那可当真是误会了我跟裴大人的一番好意。
古人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古以来,后宫如褒姒、骊姬、吕后弄权干政之人,族人又有几人能够善终。当年杨骏一门权势熏天,而东安公司马繇提一旅之师就尽灭其三族。当下贾后无子又弄权,太子居东宫之位而失宠圣心。若贾后一朝行褒姒、骊姬之事,只怕我贾氏一族必将赴杨氏后辙,我贾模也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华赶忙将贾模拉起,劝道:“贾大人之言过矣。皇后娘娘即便对太子生母谢淑妃有失公允,但她毕竟无子,断然不会有夺嫡易储的动机。她如果废了太子,亲生的公主又不能继承大统,难不成让侄子贾谧来当太子?”
“那倒不至于,这天下毕竟是司马家的天下。”贾模点头道。
裴頠愤然道:“贾谧这竖子,不过是韩寿荒唐偷情之子,最后却从韩姓外孙过继为鲁国公的螟蛉之孙,已是荒谬之至。如今他又依仗着自己姨母为中宫皇后,结党营私自号后党,从后宫到朝堂处处肆意妄为,根本不把太子和朝臣放在眼里。
更有一堆不知廉耻的小人来附炎趋势,互为朋党称自己为鲁公二十四友,还把这贾谧比做贾谊第二,简直岂有此理!”
张华道:“贾谧依仗皇后之势乖张跋扈不假,不过当前之世奢汰浮竞之风日盛,他与那只知在斗富上争个高低的石崇、王恺相比,也不过是有些年轻张狂罢了。若有一两位老成持重德才兼备之人耐心教导,想必他日后自会收敛一些。
前些时候老夫与他相会,他对老夫礼数倒也周全。一番清谈下来,老夫发现他虽然不如贾谊那般高才,但也绝非附庸风雅之辈,可算是年轻一辈中的可造之材。那鲁公二十四友,虽有滥竽充数见势攀附之徒,倒也不乏潘岳、陆机、陆云、刘琨等名士之辈。
元康六年为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送行的金谷一会,当年可是名动天下。那二十四友在会上所着的锦绣文章,两位大人肯定也是有所耳闻吧?”
裴頠听此只得点头。
“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听此佳句,令人不觉心驰神往。可惜老夫当年不在受邀之列,不然,老夫叨陪末座成为鲁公第二十五友也未可知。”张华自顾自地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