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黛三十岁的时候,奶奶张秀的身体撑不住了。她已经无法坐起身,年轻时遗留下的苦痛在后半生折磨着她,即使儿孙请了再多的名医也只能暂缓而非痊愈,但暂缓也是在延长痛苦。
连经历了多世的张靖都只能沉默地坐在床边,握着奶奶的手安静地陪伴着她。
张秀醒来了。
她的眼睛已经不大好,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些东西,但她认得这是她的孙女。
“阿靖,吃饭了吗?”
外面已经是丑时,即凌晨一点多,张靖知道奶奶的感知已经不太清晰,她只是轻轻抚了抚老人鬓边的白发,然后说:“吃了,奶奶,吃得可饱了。”
张秀噢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忽而她又问:“芳儿她,生出来了么?人平安么?”
张靖:“平安,母女平安,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姑娘。还叫了您奶奶呢。”
张秀说:“那就好。那就好。”
她又睡过去了。
张靖替她掖了掖被子,转身盖上了油灯,往门外走去。
门口王芳捂着嘴,无声哭泣。张黛扶着母亲,温声劝道:“娘,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回去吧。”
王芳抹了抹脸,平复了一下心绪,眼眶还红着,却看着女儿们笑:“你们去睡吧,我给娘守夜。”
等到所有人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两个饱经风霜的女人,王芳看着昏睡中的张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战事艰难,他们别说实现温饱了,连房子都保不住,为了防流民和山匪,村子里的人都躲进了旁边的深山里。
吃不好,睡不好,家里只有两个女人,想离家找些吃的,还要防着其他人生起坏心思。
那时王芳还刚刚怀上第一胎,营养跟不上,反应大了些,原本还挺高大结实的女人却显得病恹恹地。
是张秀像个守护领地的母狮子一样,举着胳膊粗的棍棒,发疯一样把居心叵测的人赶出了那个小小的山洞,然后又背着她满山地跑,想方设法地让她吃草根,吃虫子,让她活下去。
张秀气急了就骂:“肚子里的吞金兽,抢你娘的吃食干甚?”
转而她又抱着王芳的头,摸着她的脸哄她:“乖女不怕,娘一定带着你活下去,等那两个冤家打完仗回来。”
王芳早年没了娘,此刻终于也知道了被娘亲哄着爱着是什么感受。
那时张秀瘦弱的身躯在王芳眼中,比任何人都要伟岸可靠。她又委屈又高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和娘一起活下去,好好孝敬张秀。
现在想起来,那般艰难的条件,她们两个能够活下来简直匪夷所思。
她隔着摸了摸张秀的身子骨,原本还算硬朗的人因为病痛折磨很少能吃得下去东西,如今瘦得变了个模样。
脸上的皮肤皱出了一条条纹路,王芳轻轻摸了一下。
她心说,走了也好,走了就不痛了。下辈子我来当娘,我来护着你,咱不过得这么苦了。
她爬上了床,靠坐在张秀身边,宛如从前和她一起依偎着一般。
张秀是第二天早上走的。
她什么话也没留下,睡梦中就走了。
王芳早上迷迷糊糊摸到她冰凉的、失去脉搏的手腕,忽然就闭着眼睛流下泪来。
——
张靖这辈子活得还挺顺利的,她送走了张秀,又送走了张富贵,最后送走了娘和爹。
家中的长辈没了,兄妹三个各自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
张黛一生勤勤恳恳,充分发挥了事业狂的人生本色。
后来将她的摘星楼做大做强,兼济天下,江湖上到处流传着青衣圣手的传说,终于也达到了系统所说的信仰成就。
还了负债之后,她的人生就更加轻松了。
系统和她告别时,抽抽噎噎地都说不出话了。
它最后幻化出了身体,绕着张靖和张黛两个人转了一圈,虽然知道只有张黛能看见自己,但它还是也抱着张靖的脸悄悄告别了一声。
张靖忽然仰了仰头。
在那一瞬间,系统忽然发觉她的瞳孔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它惊得连哭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张黛。
可惜张黛情绪有点低落,没有察觉出一个光团身上的表情。
系统听见张靖带着笑意的,很轻的一声:“再见。”
系统:“!”
它急得想要飞回张黛身边,可惜脱离已经完成,它开始被本世界强制剥离。
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慢慢消失。
张黛恍惚了一下,她捂了捂眼睛:“姐,我先走了。”
张靖拍了拍她的肩膀:“嗯。”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老房子,也抬步离开了这里,身后的齐老三抱着剑跟了上去。
张靖早就习惯了他的尾随,此刻也只是轻轻瞥了一眼。
齐老三歪了歪头:“怎么了?”
张靖只是有些感叹:“大家好像都在慢慢分开,走得越来越远。”
齐老三很少听见她这样说话,闻言也不知道说什么,安静地看着她。
“不过,”张靖笑了笑,“很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齐老三忽然心跳地飞快。
他注视着张靖潇洒的背影,怔怔半晌,忽而笑起来,他的眼眶中含了一点泪:“啥啊,分明早就认出来了。”
他捂着胸口,快速追了上去。
这次他不再离她很远生怕引起她的厌恶,他走近了两步,看着她的侧影。
就如同过往无数个世界,都在这样静静看着她一样。
——
张靖浪迹江湖几十年,潇潇洒洒过了一生,她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起伏兴衰,见证了这几个国度之间断断续续的吞并和崩裂。
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她收了一个小弟子。
那个小孩出身富贵,不过一个小豆丁,却总是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一个驰骋纵横的将军。
他说,他要当上掌权者,守护国家百姓的安定!
那个小孩姓唐。
唐小豆丁最崇拜他的师父张靖,亦正亦邪,潇洒不羁,武功出神入化,更是使得一手独家暗器功夫。
他眼睛亮闪闪地盯着那人说:“如果未来我有了女儿,我就要让她像你一般恣意自由!精通政史,为国为民!”
张靖愣了一瞬,随即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这样很好。”
唐小豆丁美滋滋地:“她将来一定会成为和师父一样厉害的人,我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阿胜,唐胜!战无不胜的胜!我把师父教我的,都教给她!”
张靖摩挲着飞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她嗓音有些沙哑,却只是微笑着应道:“好,战无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