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油灯的熄灭,屋子里瞬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祝余只能依稀看到变成了一道黑影的陆卿悉悉索索地在自己旁边躺了下来,本来想闭上眼睛装睡,可是她就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陆卿躺在自己背后,没有睡着,似乎清醒得很。
她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的呼吸。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在司徒敬的亲兵营房时,因为另外一侧还有许多亲兵住在里头,有陆卿在身旁,祝余觉得心里面很踏实安稳。
在化州那个荒宅过夜的时候,屋子里四处都是湿漉漉的,如果不是实在太累,恐怕都很难入眠,也顾不得许多。
可是这会儿,躺在柔软的蚕丝褥子上,四下如此安静,安静到祝余不光能听见陆卿的呼吸声,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你还没睡着,对吧?”陆卿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祝余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她听见陆卿的声音从背后又传过来:“今晚怎么没有告诉你父亲兵器和失踪那些壮丁的事?
你来的这一路上,不是都一直被这些事情困扰担心着么?”
背对着人说话感觉怪怪的,祝余翻了个身,换成了仰卧的姿势,既能让自己的声音清楚一些,也不至于两个人近在咫尺,黑暗中面对着面的那种尴尬。
“我父亲或许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但他的性格我倒是摸清楚了七八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瞪着上方的床幔,那绸缎上的金丝在黑暗当中也隐约可见,“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充满野心和勇气的人,别看酷爱打造兵刃,甚至有些痴迷了,但究其根本,实在不是个有城府有手腕的角色。
若是我早早就把咱们过来找他的根本原因,还有一路上听说的那些事情都一股脑告诉他,只怕他反而会被吓着。
为了撇清自己意图谋反的嫌疑,根本不敢修水渠,甚至会抱怨你让白齐宏将水顺着黑石山引过来朔地的举动会给自己惹麻烦。
你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促成了修渠的事情,这对于锦国百姓,对于朔国百姓,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关系到每个人家里头的米缸面缸,每个人的口粮饭食。
若是因为父亲的怯懦和自保,这一切都功亏一篑,只怕日后就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机会了。
私造兵器,其中还有乌铁打造的,这事恐怕牵扯很深,与朔国那些失踪的壮丁、铁匠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不是一下子就能够把背后根源揪出来查清楚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暂且放一放,不过几日的功夫,等粮食也运送过去,水渠也开始挖掘,到那个时候,咱们再与父亲说这些,就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管后悔不后悔,害怕不害怕,都来不及了。
只有这样,才能尽量争取一个两全其美。”
陆卿在黑暗中笑了出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前还说不准,现在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你父亲的确不了解你的能耐,否则估计断然不会将你嫁给我。”
“他既不知道我的能耐,也不知道你的本事,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天意吧。”祝余也笑了。
这事儿还真像陆卿说的那样,但凡祝成知道她的本事,估计都得吓得将她关在院子里孤独终老,绝不敢把她许配给任何人,以免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给自己惹麻烦。
而若是祝成知道陆卿并非外界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就更加不会把祝余这么个庶女嫁过去,如此有本事的女婿,或许要留给他唯一偏爱的女儿祝凝吧。
想一想自己那位嫡姐,祝余忍不住摇摇头。
若真的当初将祝凝送嫁过去,以她的性子,估计这会儿就和那羯国郡主一样,都被晾在王府后宅当中了吧。
陆卿是绝不可能带着那样一位夫人出来跋山涉水,暗中谋划的,非但帮不上什么忙,搞不好还要被拖后腿。
这么一想,祝余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说起来,你今日和过去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请夫人明示。”
“坦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今日对我的态度,比之前都要更坦诚。”
陆卿没有马上做声,沉默片刻,就在祝余以为他又不想开口说这些的时候,才听见他开口说:“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
祝余听他声音似乎比平日里要显得更低沉几分,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沉重,不由心头一紧:“你说。”
“假如说,有一天我与鄢国公一派的较量终究还是失败了,归于万劫不复,你觉得你爹会不会想方设法,用尽全力去护住你?”陆卿问。
祝余笑了出来:“他今日的反应还不够清楚吗?答案就在眼前摆着,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那么……假如我给你留一条万全的后路,若是我与陆朝终究没有办法成事,会帮你隐姓埋名离开是非之地,待到风头过去之后,便可以堂堂正正地继续生活,不论是嫁人还是如何,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你可愿意?”
陆卿的话问完,没有听到祝余的回话。
他在黑暗中下意识把自己的呼吸都放得很轻,等待着祝余的答案,心里面有一种陌生的惴惴。
那种不安和紧张,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就好像是有一块石头此刻被人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又好像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心脏,随时随地可能一把攥紧,让他一口气悬在那里,上不得也下不去。
就这样,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不论是希望听到的,还是不希望听到的答案,陆卿一个都没有得到。
要不是凭借着敏锐的听觉,他很清楚祝余绝对是清醒着的,都要以为身边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睡过去了。
陆卿不知道祝余为什么迟迟不开口,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还是有什么别的顾虑。
于是他的手忍不住伸过手去,摸到祝余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