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这话不提还好,一说出口,乔婉娩便发觉他的目光不知何时正停在自己的小腹上,不由甩开了他的手,语气带上了几分嗔怪:“你自己做过些什么,难道都不记得了?”
“阿娩,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榻上的人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释,可他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却笨嘴笨舌起来,“我只是没想到……”
乔婉娩偏过头去,却听他话未说完便突然剧烈地咳起来,咳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不由慌了手脚,忙在他后背轻抚,想要为他顺顺气,却见李相夷摆了摆手,整个人都蜷进了锦被中,不住地颤抖着。
“相夷,相夷你这是怎么了?”乔婉娩眉头紧锁,她原以为李相夷此番只是受了极重的外伤,或许还有不轻的内伤,以至于显得如此虚弱,只需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便可痊愈,但现下看来绝非如此简单。
她费劲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指尖才搭上腕脉,就骇然地抽回手,重重地向后坐去,那紊乱的脉象令她的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
“这是……中毒了?”
乔婉娩的思绪飞快地转了起来,越想越是白了脸色:“相夷,你的扬州慢呢?难道扬州慢也解不了你中的毒?”
她所说的“扬州慢”乃是李相夷的独门内功心法,是他修习师门的内功心法后,融入了自己的体悟,融会贯通之后悟出的。
李相夷的武学天赋极高,因而这心法也极难修炼有成,其玄妙之处就连他的师父漆木山也得慨叹一句望尘莫及。
而这心法一旦有成,便能运用自如,不仅在打斗之中威力极大,更且至纯至和,于疗伤上有莫大的好处,寻常三五日才能愈合的伤口,经扬州慢内力运转后,不过半日即可收口。
由是往日李相夷虽也常常负伤,但因为他有此世间首屈一指的内功心法,所以除却心疼之外,乔婉娩倒也未曾过分担忧。除非致命之伤,否则扬州慢自可护持,而以李相夷的功夫,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对他造成此等伤害?
而待“扬州慢”练至十成后,更是可以替人驱毒疗伤,天下间的普通毒物往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被炼化殆尽,且在这过程中丝毫不伤内腑,更使被疗治之人气机通畅,功力增进。四顾门上下就有多人得了这“扬州慢”的好处。
李相夷于十八岁那年便将“扬州慢”修至十层圆满,此后可谓是百毒不侵,除了那花生的过敏之症外,几乎可以说世间难以寻到能害他的毒物,即使不小心触及了无色无味的某些奇毒,也往往被他运转内力炼化,转危为安。
然而此时,李相夷却只能听凭毒素在体内肆虐,苦苦煎熬着,扬州慢内力运转起来就如泥牛入海,运转一周,就被吞噬一分。他只得咬牙死死硬撑着,身上如万蚁啃噬,又觉得寒冷刺骨。
乔婉娩刚为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就见额角又细细密密地有汗珠冒了出来,热酒一杯又一杯地灌下,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李相夷悠悠叹了口气,虚弱地瘫软在榻上。
乔婉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谁下的毒?”
“你说有叛徒……难道是四顾门的人?”
只见李相夷微微点了点头,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有些失神。
这已是他中毒以来的第六次发作了,每一次发作都比上一次凶猛,不仅让他视物不清,这次甚至还微微出现了些幻觉。
然而,这毒是谁所下的他现在也并不太清楚,只能确定必然是四顾门人所为,毕竟这一战,除却攻入金鸳盟总坛外,他并未与外人接触,近得他身的人并不多。
乔婉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四顾门内,竟有人向门主下毒,而且显然这毒还让李相夷束手无策。为今之计,需要先知晓所中之毒为何,才能再做打算。
李相夷显然明白她的心意,当她问询的目光投过来时,便轻咳数声,哑声道:“是碧茶之毒。”
怪不得!
若论这世间还有何毒物能伤到李相夷,只怕唯有金鸳盟药魔去岁研制出的“碧茶之毒”了。
“碧茶之毒”号称天下第一奇毒,不但摧毁五脏六腑,而且散人功力,使人无法以内力驱毒自救,可谓是“扬州慢”的克星。
究竟是谁,居然勾结金鸳盟,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李相夷下毒。
也不能说是神不知鬼不觉,李相夷一向对亲近之人甚少防备,若说下毒,他们只要起了心思,得手的可能是极大的。
而这亲近之人,会是谁呢?
要说四顾门内谁与李相夷最亲近,乔婉娩必然排第一,其次便是与李相夷一同长大学艺的师兄单孤刀。但乔婉娩既不在他身边,也万万不会有害他之心,而单孤刀更是早已被害死。
那么往下数,就是曾与李相夷结义的护法肖紫衿,与李相夷年纪相仿甚是投缘常常相谈至深夜的云彼丘了。此外还有纪汉佛、白江鹑、石水诸人。
这几人此次均随李相夷出战,肖紫衿甚而还被乔婉娩嘱咐过去照顾李相夷。
继而联想到这数日来门内发生的诸多事情,以及方才肖紫衿在她面前的表现,乔婉娩不由脱口而出——
“难道是紫衿?”
李相夷也嚯地睁大了眼。
他在归来的途中,细细盘究过下毒之人会是谁,肖紫衿也曾被他列为嫌疑人选,但一来肖紫衿素来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却不曾发现有何小人行径,还几次三番鄙夷过下毒的行径;二来肖紫衿本已是四顾门门主之下的第一人,正道之人名望甚高,但若李相夷出事,他却也无力执掌四顾门,事实也证明了,肖紫衿最终只能解散四顾门。
他思索了一番,只觉得肖紫衿并不会做此并无收益的事情,并且念在二人的结义之情上,将之排除了。
乔婉娩已说起这些时日来肖紫衿的所作所为,他不由坐起身来,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若是肖紫衿的目的,并不在四顾门呢?
他一出事,肖紫衿就对着乔婉娩大献殷勤,其用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肖紫衿为何能如此肯定李相夷回不来了?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乔婉娩与李相夷对望了一眼,屏住了声息。
叩门声便转为重重的拍门声,来人疾声高喊:“婉娩,婉娩!”
是肖紫衿!
他为何在此时突然前来?
难道是发现了李相夷的行踪?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继而“哗啦”一阵响动,肖紫衿见屋内无人应答,竟抬脚踹开了门,抢入屋内,口中大声嚷着:“婉娩,你还年轻,李相夷死就死了,你的日子还长着!”
他奔到内屋门口,却见乔婉娩正襟危坐在榻前,身后床帐层层叠叠看不分明,美人儿柳眉倒竖,正对他怒目而视:“肖紫衿,请你自重!”
肖紫衿张口结舌,半晌才讪讪地道:“婉娩,我实在担心你。”
乔婉娩伸手向床帐按了按,站起身来,冷笑道:“原来我在肖少侠眼里,是个只会寻死觅活的人么?”
“不是的。”肖紫衿说出这三个字后,忽而发觉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了,不由怔了怔。
他本不会如此失礼,但今日乔婉娩忽然对他不冷不热甚是疏离,他思忖良久,终究放心不下,继而亲自前来瞧瞧。他在屋外等候良久,迟迟不见乔婉娩来开门,暗道不好,只怕乔婉娩真要寻短见,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乔婉娩显然已经对他动怒,他脸色变了变,只得道了歉,转身离去。
紫衣长剑终于消失在门后,乔婉娩松了口气,随后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那扇门歪倒在地上,这番动静,只怕很快就要招来其他人。
乔婉娩担忧地转过身,只见李相夷身着薄衣,赤足立在床榻前,颇有些摇摇欲坠,却是紧握双拳,目眦欲裂。
少年闭了闭眼,既愤怒又失望,恨恨地道:“没想到真的是他。”
“他竟敢对你……”他忽然顿住了,很快又道,“东海一战前,他曾无故外出了两个时辰,我罚他在帐中思过,然后随汉佛出战戴罪立功,彼丘还为他求情,只怕是那时就与金鸳盟勾结上了。”
李相夷越说越恨:“若我出事,四顾门就以他为首,你我素来对他信任,他便可借我的名义行事,阿娩你不在场,只怕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而且他还散布你多番殉情的谣言,这样一来,大家只会加派人手看护你……”
他说着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似乎又要勾起那碧茶之毒。
乔婉娩忙扶他在榻上坐下,李相夷喃喃道:“怪不得我一路前来,发觉院子外多了不少人。”
他凝目注视了乔婉娩半晌,又道:“肖紫衿安排好这一切,只会让你更加不能知道这一战的实情,所有人只怕都会合起伙来欺瞒与你,这时他若是对你编造一些话,你自然也是分辨不出,只会更加信任于他。假以时日,他奸计得逞,你即便发现了真相,也已深陷其中,难以抽身。真是好兄弟,好算计!”
他每说一句,乔婉娩的脸便白了一分,越听越是后怕,到得后来,她已紧紧握住李相夷的手,颤声道:“现下四顾门已被他解散,我们该怎么办?”
李相夷盘膝而坐,脊背挺直,面色晦暗憔悴,周身却是杀意流淌:“这等叛徒,我自要除了他。”
他垂眉闭目,似是在思索该如何出手。
一股冷风自那破碎的屋门外吹入,乔婉娩打了个激灵,低声道:“他与金鸳盟勾结,只怕此刻身边定有金鸳盟的人,也不知门内是否还有其他背叛之人,相夷你现在重伤在身,碧茶之毒未解,切莫轻举妄动。”
见李相夷抬眼看过来,她又补了一句:“报仇一事,来日方长。”
李相夷微微苦笑,道:“我如何不知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我方才在想,此地不宜久留,该带你……还有孩子……去哪儿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