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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的文字怎么能记录下女儿带给我的感动和欣喜呢?
在家里新装了几台摄影机,这样每时每刻都不会错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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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女儿的眼睛和母亲的眼睛长得很像。
我都没发现。
我对母亲的记忆,只是照片上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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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丧。
痛悼。
往后这世上与我血脉相连的,也唯有我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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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
希望能发生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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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把女儿孤单地留在全是佣人的家里,把她送去多接触些同龄人会是个好主意吗?这孩子年纪还这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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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先生多方比对后,我们把女儿送进了风评极高的国际幼儿园。
孰料园中踩高捧低之风盛行,肤色歧视者也可恶!
若非家校参观日时亲眼得见,不知我们的女儿还要被欺负多久!
我和先生把女儿接回家中后,女儿瑟缩一团,夜中常常惊啼。忆起昔日女儿无拘无束的笑脸,我心中越添积怨。
一直以来我和先生都秉持着守成家业的观念,无甚大志向,唯求全家平安和乐。如今看来,这个念头大概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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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校方找我们去,告诉我们调查结果是,没有发现可以证明我的女儿被欺凌的证据。
“或许是您的孩子太敏感。大家都说他们只是在玩闹。”
那个校长透过眼镜边框的上缘打量着我,他的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那些孩子的父母,不是议员、黑帮就是法官、垄断者,他根本不敢得罪他们!
我说要找那些孩子们问个究竟,他耸耸肩,说我正在气头上,有可能会对孩子们做出危险行为。
我真想对着他的脸大骂fuck或是shut up,但那样无疑会坐实他对我的诬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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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孩子,他们充满活力,听我问及为什么要对红叶做出那种事时毫无顾忌地笑起来:
“她太安静了,一点都不有趣。”
“其他人都喜欢和我玩,就她不听我的话。”
“她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们有个恶作剧比赛,专门比谁能把她吓哭。”
“她看起来像我的瓷偶娃娃,不过她没有那么脆,摔了也不会坏。”
“不知道,但大家都对她那么做。”
……
孩童竟有这般天真的恶意,让我忍不住脊背发凉甚至发抖起来。
但更可怕的是,这些孩子他们毫无愧疚之心、甚至得意洋洋地用“下等人”和“黄皮猴子”来称呼我的女儿,让我彻底看清了这个国家的脸孔。
我自小出生在高卢,家世优渥,亲友爱重,生活一帆风顺,自觉和西方人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此时我才明白,父亲仙逝时为何心心念念,叮嘱我早晚要带他们回我从未踏足过的故国。
此地终究是异国他乡。
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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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婆母通了电话,闹了好大的不愉快。
她想抢走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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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和先生大吵了一架,待火气过去又对坐在沙发上互相垂泪。
我和先生虽是侨胞,却也是血统纯正的国民。孰能料到今时法规大有不同,因为我们长居海外的缘故,竟累得女儿失了本国国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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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我和先生携女移籍澳洲一事后,婆母气咳不止,大骂我们是忘宗背祖,听着实在伤人。
当初因为时局原因抛下故居宗祠的,难道是我们么?
若非是后来计算机普及时,我和先生侥幸跟上了风口,怕是那份家业早晚要被吞吃蚕食了。
相信科技,不比求祖宗保佑要有用得多吗?
……
说起来,想是因为征不得我和先生的遗产税,当局颇有微词,日后少不得盘剥。
……罢了罢了,婆母要骂就任她骂吧,各处关窍就多给钱来打通。钱财通鬼神,这话总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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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竟要来兴师问罪了!
不对,她一定是来和我抢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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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那时用录音笔录下的对话,婆母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们居然只是让那些小混蛋道歉…要是我,就要送他们去坐牢!……别哭了!哭又有什么用!就是因为你做母亲的这副柔弱样子,才会让孩子觉得无法依靠啊!”
婆母说自己跟这种家伙打过不少交道,早就摸清了他们的性子,就算被打落了牙齿,也绝对要和着他们的血和肉一起吞下去,绝不能让他们以为纡尊降贵道个歉就万事大吉了。
“这是个好把柄,我们得好好利用起来。”
婆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光就像鬣狗准备捕杀狮子一样锐利。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先生会崇敬婆母了。
她实在是个主心骨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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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小孩子不记事。
这段时日里,女儿常伴我身边,国语越发流利起来,往日的阴影似乎已经全然忘却了。
但学校我是万万不敢再让女儿去了。
先生便说现在奉行精英教育,不如索性多请几个家教,权当开了个私家学塾罢。反正学籍学历什么的,左不过多捐点钱就能搞定。
我觉得也好,只是教师人选这次要细细挑,万万不可再出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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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婆母的关系有了缓和。
但婆母坚持要带走女儿,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恶化了。
“我也知道不能让红叶一直待在这个让她担惊受怕的地方,可我才是她的妈妈!”
心理医生竭力安慰我,却在结束时隐晦地表示我可能有分离焦虑。
“我能理解您的不安,但依照目前的情况来说,您并不适合陪伴您的孩子……消极情绪的感染会加重她的症状。或许您也应该尝试和孩子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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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无视医生的说辞,但是,最近我的表现的确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不能让我心中愤恨的怒火灼烧到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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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婆母带女儿离开了。
我和先生把她们送去机场,陪着她们过安检,最后看着她们登上飞机。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买下一班的机票追上去。
我也真的这么做了,遗憾的是已经售空。
现在我分外后悔当初没有买下一架私人飞机,这样我就可以直接送她们回澳洲了。
“那样的话我看你就会赖在那边不想走了。而且每次起飞都要申请航道也太麻烦了。”
先生一边说,一边给我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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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快让我发疯,我只能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工作,拼命往上爬。
我的女儿!我的珍宝!
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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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近来有了头疼的毛病,每每发作,如遭锤石痛击。
“感觉头都要裂开成两半。”
先生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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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医不外乎是吃药打针那一套,治标不治本。最近又提出了开颅的损招,哈!
还是尽早给先生寻个可靠的中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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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开始喝中药了。
多大的人了,还是怕苦。
还有针灸,每三日一次。
本来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寻的老中医腿脚不便,脾气又古怪,不肯受雇做家庭医生,必要先生去医馆里才行。
先生宽慰我:
“总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就不给其他人看病了。这才是医者仁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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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先生惹了老先生大动肝火,直言不想治就不要再来。
我问先生为什么,先生躲避我的视线:
“你知道的,应酬总不能不喝酒……”
我本有心发火,听了这话气也泄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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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强势,先生便软弱,总劝我依从,我也尽力照做,唯独生子之事,我咬死不同意。
先生只好夹在中间为难,说老一辈人总希望人丁兴旺,何况婆母太清楚一个人独立支撑门楣有多辛苦,劝我多体谅。
可婆母又何曾体谅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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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跟婆母因为女儿的教育方式发生了争吵。
迄今我已经记不清这样的争论有多少次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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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也无味,生也无趣。
总是饮食清淡,日子长了,先生难免抱怨了两句。
“可以吃些温补的药膳。”
被哄好的老先生如是说。
看来是时候再寻个新厨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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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得空去看了女儿,她礼数周全,却气质沉沉,对我也不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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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了许久,终究还是瞒着先生去见了婆母一面,将一直隐瞒的内情和盘托出。
婆母大动肝火,说我耽误了先生。
事已至此,哪怕婆母要我和先生离婚,我也认了。
先生还可以和旁人组建新的家庭,然后生儿育女。但我的一生,只会有红叶一个女儿。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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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竟妥协了!
她说我是只有一个女儿,可自己也只有一个儿子。在做母亲的心情上,我们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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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掉发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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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身体一向康健,没想到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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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心多陪陪女儿。但婆母新丧,两家的产业如今都沉甸甸地压在我和先生肩上,越发撒不得手了。
幸好,女儿很懂事,也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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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一个人在家,我时常担心。先生说,不如把女儿带在身边,时时看顾着。
可她才多大呀,要是和我们一样满世界地飞,晨昏颠倒连个整觉都睡不好。
况且,公司里哪有什么好玩的,只怕她待着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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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猫对小孩子很有耐心,对成年人就不耐烦得很。
人近中年,岁月的痕迹便格外不留情,眼角到处都是猫挠似的纹路。
愈发不喜欢照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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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收到了管家的报告,女儿的日程表排得密密麻麻,全被课程填满。
我以为是先生瞒着我给女儿安排的,气得打电话与他理论,谁料先生十分茫然。
也是,我和先生早下定了决心,绝不干涉女儿的自由,只要她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好。将来哪怕女儿再不济,我们也总是能养她一辈子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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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子,正是爱笑爱美的年纪,她不出门,不去打扮,不去玩乐,每天只顾着在家学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如何不让我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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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赖在我怀里撒娇的女儿,大概是再也找不见了。
我们二人本是母女一体,如今竟总像是中间隔了厚厚的墙壁,生分又疏远。
我一时不知道该恨谁,总觉得女儿无辜,其余人人皆可恨,我和先生也是可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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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先生的公司无故被自由国政府指控提供非法金融服务,并以此为由提起诉讼。
前车之鉴历历可数…大约,是我们的体量终于能满足这只巨鹰贪婪的胃口,所以成为了被收割的对象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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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准备万全,拿出充足的证据否认了所有指控,但还是被自由国政府罚款了近千万。
若是再来些制裁、没收资产的招术,恐怕连安稳度日都是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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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危亡干戚竟还是系于那只录音笔上。
当年的法官如今已是最高法院的大法官,议员已做了副议长,其他的也改头换面不是从政就是从军。
而现今刚当选的总统,恰好是被底层民众推举上位、种族歧视的受害者和坚定抨击者,由不得他们不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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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隐隐总有不祥的预感。
也是,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可不遭惦记嘛。要是换了我,得把所有知情者都解决了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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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年岁虚长,愈发觉得无所归属,心内常惶惶。先生亦有此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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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和先生新立了遗嘱。若是真有个万一,这就是我们留给女儿最后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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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着手产业转移等一应事宜,大概会越发地忙了。
他乡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我心昭昭,但愿落叶归根,早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