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谟耶走后,晓世瑾静静地从云头落下去,站在晓世延面前,许久未能从嘴里抠出一个字。她刚刚强杀了一个大魔神王,自己也十分难受,浑身上下闷闷地疼,根本没办法安慰他。
晓世延却并不需要安慰,见她站着不说话,便颤抖着手,将染血的掌心胡乱在衣摆上蹭蹭,觉得好歹弄干净了些,才伸手去碰晓世瑾的脸,一边抚上她的颊侧,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阿瑾,好阿瑾,你莫哭……”
我在哭吗?晓世瑾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脸,摸到满手冰凉黏糊——哦,原来她真的哭了啊。哭就哭吧,没关系的,她今天没了父亲,她本就应该痛哭一场的。
横竖在亲人面前丢不了人,她索性伸手抱住晓世延,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场。她哭得太哀恸,同样失去了父亲的晓世延,情绪顿时被她感染,就这么与她抱头痛哭了起来。
他俩身边的晓世林没力气动,也没力气哭,于是默默地离他们远了点,从倚着哥哥晓世延,改成倚着一块大石头,将自己缩成一团,把脑袋埋进臂弯。他太累了,从身到心都是……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们都平复好了心情后,他们突然听到了晓世瑜的悲呼声。于是他们转头看去,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不知何时来了的晓世瑜,紧紧抱着晓忠行的墓碑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这颗星球的天地随他而悲,在八月的酷暑天中,于这山头降下了纷扬的雪,将这座山上的战场彻底掩埋。
在晓世瑜的恸哭声中,第一旁系战士们的亡魂纷纷从墓室中爬起身来,围着他们的小战神,温言软语安抚着祂,想要让祂不再如此悲伤……
可是,祂怎会不悲痛,岂会不愧悔呢?
若不是祂要在今日归来,众人岂会聚于此,岂会遭逢如此大难?若不是祂沉睡了太久太久,众人岂会如此欣喜,以至于想要举办这欢庆会?若不是——
初以神明身再度诞生的渡夜帝君,整整哭了七日七夜,哭干了泪,哭尽了血……
祂的悲伤化作了完全笼罩这颗星球的雨云,又以细雨之状汇聚出沉默的霜雨洋,将这颗星球划分为两半,一半雨林丛生茂盛无比,一如帝君年轻的心中难灭的爱,另一半则永远冰封万丈,一如祂骤然死去的身。
在祂身侧不远处……不,就只是在祂身侧,晓世瑾举着一把随手凝聚出的石伞,将祂和自己笼罩在伞下,就这样极其安静地,和不知为什么过了很久才拖着一身伤赶来的嘉千策一起,默默守了祂七日七夜。
晓世延和晓世林,早在第一日就率众归去,回到夕雨城整顿兵马,准备攻伐袭击族长府众人和第一旁系的家族去了。此仇若不报,晨曦晓氏必将威信扫地,所以,这一仗他们非打不可。
但是……晓世瑾在石伞下抬起头,看向正将断掉的胳膊装回去的嘉千策,突然语出惊人道:“昼君,我听说,万相嘉氏所在的星球上,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权力体系,是也不是?”
“是。”嘉千策接好胳膊,低声答。“我们那边来了个黎明黎氏……他们战胜了当地所有家族,改星球名为洛狄斯,建立起了黎明王朝,其首领被称为国王。”
“国王……”晓世瑾如自语般重复了这个词。“我明白了。”
嘉千策莫名生出了点不好的预感来。“瑾君,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晓世瑾将石伞交给他,转身走入朦胧雨幕,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若要保护一切,则必须凌驾于一切之上。”
完了。这一刻,嘉千策想。四神子中唯一的智士,在今天彻底长歪了……以晓世瑾的能力,就算去做神主也绰绰有余,可她如今好像不打算走上那条路了,甚至还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晓世瑾对他的思虑一无所知,回到夕雨城,立刻一改从前的慈和,亮出了自己的獠牙,迅速收拢起全部族中权力,又用三个月时间,将所有晓氏神修,全部训练成了如当初的第一旁系战士那般强的存在。
晓世延搞不懂她想做什么,但选择配合她。他虽然并不笨,但到底没晓世瑾聪明,晓世瑾想做的事,应该会比他想做的更好……吧?
但他,甚至所有晓氏神修,都万万没想到,晓世瑾统合夕雨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将程、苗、诗、梅四族的族长全部请来,问了他们一个如惊雷般的问题——
“你们想成为这颗星球的主人吗?”
“阿瑾,你在说什么?”程翰柏立刻肃声道。“你知道这么做要面临多少困难吗?”
“我知道。”晓世瑾极郑重地回答了他的话。“正因为知道,我才会请诸位来。”
诗氏族长听着他们的对话,顿觉醍醐灌顶,忙率先附和道:“瑾卿……不,瑾君,我跟你干。但我有个要求,那就是事后不能让诗氏迁居。”
“带我一个。”梅氏族长说。“但我也有要求。我的族人们早就受够了苦寒的祖地,事成之后,晓氏不能阻止梅氏迁居霜花山。”
“可以。”晓世瑾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程翰柏叹了口气,道:“老夫也加入。”
苗氏族长迟迟未开口,最后说:“我得回去和我的族人商议一下。”
晓世瑾点点头,命侍卫们送苗氏族长出门。然而,就在苗氏族长出门的下一刻,刚养好身体不久的苗姝突然持刀而至,一刀劈了苗氏族长,摘下地上遗体腰间的族长令,颤抖着手将它挂到自己腰间,进门坐上了前苗氏族长的坐席。
“苗氏也加入。”苗姝冷静得可怕。“给我半年时间,我会统合苗氏。”
晓世瑾直言道:“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小瑾……谢谢你。”苗姝摇摇头,轻声说。“你忠彦叔……还在世的时候,没少教我该如何处理这些事。”
“好吧。”晓世瑾无奈,只好率先岔开话题,并朝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下。“那么从今日起,至久远的将来,我们五族将是密不可分的连襟,是同一层级的存在……”
苗姝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揽春苗氏全族,愿与晨曦晓氏永结同盟。”
程翰柏伸出手,虚搭在苗姝的手背上。“程氏愿与晓氏结盟,永不背弃。”
诗氏族长也伸出手,按在程翰柏的手背上。“永远忠诚。”
这时,梅氏族长才最后伸出手,搭在了诗氏族长的手背上。“永远……相助。”
散会后,诗氏族长率先告辞,回去整兵了。梅氏族长其次,临走前还去朝露观拜了一下神主祝琉璃。程翰柏不放心晓世瑾,拉着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事,确认她全部记下了才走。
最后离开的是苗姝。她与晓世瑾相拥片刻,便提起她的大刀,走出温暖的会客厅,踏入那能朦胧人影的茫茫雪海,独自离开夕雨城,往苗氏聚居的翠苗城去了。
晓世延不放心她,到底和晓世林一起偷偷地送了她一程,直送到翠苗城下,在百米开外静静看她进了城,才和兄弟心思重重地折回夕雨城,窝在炕房里对酌,守着昏灯一盏,相顾无言。
自今日起,他们的母亲才真正摆脱了过去,从他们父亲的逝去中,彻底打起了精神,去争取属于她的一切了。他们该高兴的……本该如此。但,作为寿命长远的神修,他们却难免怅然。
于是,晓世瑾踏着风雪回来时,一进炕房,就直面了两个醉鬼。她也只好无奈地叹一口气,喊了晓世林的夫人、诗氏族长的侄女诗兆缨来,让她把晓世林弄走,自己在此看着晓世延。
诗兆缨一点儿废话没有,扛起丈夫就走了,任凭晓世林迷迷糊糊喊撒手,也不曾减缓步伐。真是的,早知道他能喝这么多,她就该先给他多喂几颗解酒丹!
晓世延虽醉了,却不曾撒疯,而是静坐着朝晓世瑾看去,看她脱掉大氅挂上炉架,又就炉架煮了一盅醒酒汤,随后端着那用于煮汤的陶罐,慢慢地转过身,走到炕边,将陶罐放在炕桌上,再踩掉靴子上炕,一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慵懒地往她怀里窝了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似撒娇般哼嘤了一声……她向来吃这一套。这些年来,他已完全掌握她的喜好了。
果然,下一刻,晓世瑾抚抚他的背,温声哄道:“好阿延,先别睡。多少喝两口解酒的,不然明日早起就该难受了。”
“我不。”晓世延将额头抵上她的肩,喃喃。“阿瑾,你知道吗?唯有如此,我才敢,才敢……幻想你会爱我。”
“胡闹。”晓世瑾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脖颈。“谁说我不爱你?”
但你更爱你的大业,晓世延在心里说。比起名为世延的我,你更爱你的事业——
然而,就在他这么想的下一刻,晓世瑾低头含住他的唇,很重地咬了一下。他被咬得吃痛,几乎当场就醒了醉意,一溜烟从她怀里爬起来,缩去大炕另一头,气急败坏道:“你谋杀呢?”
“谁让你胡思乱想。”晓世瑾温和地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晓世延,我会与你成亲,从来都不是为了族长大印。”
“你既清楚我的本事和本性,那你就该知道,我想要的,我总能凭自己得到,所以我根本不屑用那种肮脏手段。如果你再敢胡思乱想,就不是被咬一口这么简单了。”
“我错了。”晓世延看着她无甚温度的目光,果断认怂。“这种事……再也没有下次了。”
“最好是这样。”晓世瑾从炕上站起身,举步下炕,套上靴子就走。“否则我就跟你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