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之际,大呼大喊皆为生之本能。
望枯:“天上有水!诸位快躲开!”
适才还嬉笑不止的人们,又不由分说看向天边天边。
掩了声,没了魂。
适时,一条“海龙”从海浪天里急转直下,訇然掀塌了两座圆桌。
“啊——”
惊叫过后,弟子们哗然散开。
更甚者,已歪了两个跟头。
“这是……这是……”
“是海浪!”
“这海浪很古怪,莫非是天道驭来的……”
一团黑云向四方侵袭,缓缓映出了万苦辞:“天道可不会如此。”
望枯小跑上前:“万苦尊知道这是什么?”
万苦辞耸肩:“你又没瞎,何必问我?”
望枯只好耐着性子详细复述:“这海水为何会往天上引?除了天道,谁又有此等本事?”
万苦辞别有深意:“那只能摸摸你们自个儿的良心了。”
有一弟子不怕死:“那万苦尊可否助我们治了它?”
万苦辞轻呵一声:“怎么治?这水相当不一般,要么是从上古来的,要么就是让人注了难以攻破的法力。还并非揽了整个天穹,单单只是在雾岫山上罢了。”
众人更是惊异。
另一身着火红新衣的弟子,慷慨激昂:“我们与这东西无冤无仇的!它为何要如此待我们!”
万苦辞一凛:“当真无冤无仇?”
“当真无冤无仇。”这一沉声,又是出自主持大局的辛言,他先是搀了惊魂未定的蒲许荏坐起身,再道,“多谢万苦尊提点,只是十二峰的事还是莫要插手了,你与我们没仇,也保不准会当场结仇。”
万苦辞眯起眼,笑得凉薄:“这话怎么像是辛宗主在怨我抢了你的风头?”
忽地,横出几丈猩色煞气,瓷碟噼里啪啦地倒地,耳畔尽是碎盏之声:“别看辛言五大三粗,实则是个文人,万苦尊若是皮痒,那可是找错了地儿,应该来我上劫峰滋事。”
苍寸饭没吃饱,可抹干嘴,挺腰杆,两袖一甩,又为好汉一条:“那是自然!”
“……还真是有够铺张浪费的,这一桌畜牲都死得冤枉。”万苦辞可怜满地残骸,却背手去,让魔气抢回几盘完好无损的佳肴,并收入囊中,“今时这么乱,不妨——”
“哗啦——哗啦——”
他话没说完,怒海就已分出十二根如同峰峦粗壮的长柱,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倒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还是落下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天上水这么多,会不会把我们十二峰、银烛山通通淹完了!”
万苦辞却抽了挽发的明泽笔,悠然玩转于掌心:“那不然呢?”
辛言听罢,踉跄后退,思绪已搅弄去浪里漩涡,话也说得混浊不清:“如今……如今……”
桑落摩拳擦掌,挺身而出:“行了,你为治理石沙汀已是不易,还亲自筹办了这场年夜饭,就是帝君这样劳累也需一夜休养生息,此事莫要管了,我们来。”
晓拨雪献计,桑落就占一高地,哈腰传话,有混不吝之姿:“诸位莫要慌乱!听我指挥!走龙峰弟子听令!将过往百姓从地界里带出!襄泛听令!携仰止峰弟子用火与天海抗衡!会列阵的也去帮着点!顾山来听令!带暄涧峰、聚峦峰、钧铎峰众人引土造树,其余人随时待命!可端了一座溯洄峰,但势必保住其余峰峦!”
众人顿时有了心骨:“是!”
何所似犹如五雷轰顶,心里同样落了场大雨:“凭何是我这溯洄峰毁了!你们可知我花了多少年的灵石!才铸成如今这副模样!”
晓拨雪妄图安抚:“兰入焉手头宽裕,届时我再……”
桑落一把拽走:“届时什么届时,我们分文没有——要么死,要么滚。”
何所似待到二人相携离去,竟坐地撒泼:“好,桑落你如此绝情绝义,溯洄峰若真亡了,我就死给你看——”
旁人不管,但大难临头还左晃右晃的顾阳光,时常被旁人忘了个一干二净,如今清闲太过,只好屈身掏出一小玉瓶子,当个无足轻重的良人:“颜知的特效定心丸,说是来日有用,用三成价卖给了我,童叟无欺,我今日无偿赠你,要不要?”
何所似瞥一眼后,放声嘶吼:“不带这么辱人的!让我吃颜知的东西,我更不活了——”
……
至于颜知,早已被望枯拎来救济席咛与路清绝了,自然没空笑话何所似。
纵这般十万火急,苍寸身子都泡汪洋里捉鳖了,也难凉恼怒:“路清绝!你是有本事了!拿清绝剑画地界呢!怎么!要与席咛双宿双飞?不怕席咛醒后打死你!”
颜知忍无可忍:“吵一路了!有完没完!得亏当初你没有拜于我的门下!嘴这么多,海水都灌不饱你!真这么闲,我就要下哑药了……咕咚……”
是咽咸水入肚的声音。
苍寸顺了顺自己颇有隆起的肚腩:“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嗝——”
颜知顿时屏息,狗刨而去:“……”
——这“入海丹”只管灵力不受损,且与行在地面一般,但免不了海水倒灌口鼻。
望枯不受此禁,长发如网,捕了好些蜉蝣,水不灌肚,海里也灵动,真有鲛人之貌:“苍寸师兄既然喝饱了,就不怕被洪水冲走,但颜知宗主身子轻,越下行,水压越大,宗主定要好好扶着我。”
颜知拇指竖起,连连赞许:还是你听话。
望枯起先寻他,倒不是为了“入海丹”,而是想要增重的丹药。
刚巧,颜知人如其名,就喜欢“研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爽快给了望枯一枚吞下即能重如铜鼎的丹药,路也无须走半步,只管往百丈深水里沉。
更喜寻个僻壤处。
世事毁了无妨,海底亦无妨。
但席咛没有此等豁达之性。
路清绝也从不意气用事,还唯她席咛是命。
怎会弃她性命于不顾?
就怕——是路清绝五迷三道,生了心魔。
望枯心头这般念着,身子就落去了筑刚峰之底。
——怪不得倾斜也不倒,是山体分出石锥,深深扎根水下之地,如蟒蛇盘踞。
苍寸没能安生一刻钟,两眼瞪大:“是魔气!”
望枯:“师兄让开,我来。”
她抬手在山的地基边轻敲两下,筑刚峰像是久不见人,怕得打了个寒颤,抖出这身“金钟罩”,如同峰峦的金缕衣,刀枪不入。
而望枯只是两掌覆上,再虔诚默念。
须臾间,这一高不可攀的“金钟罩”散为齑粉,粉尘铺陈为邈邈银汉,长驱深海。
望枯始料未及:“这应当就是结界了,我以为还要多试几次呢,没想到功力见长……不多说了,我们快些进去罢。”
颜知与苍寸目瞪口呆:“……”
——邪物果真邪乎,想什么就来什么。
入了这金银矿,早已被海水洗劫一空,窄洞呜呜哭丧。
三人有心寻人,可此地实在一览无余。
哪怕深探一番,也无踪影。
苍寸不甘心,起剑凿石:“清绝!席咛!你们说句话……咕咚……可是被石子压住……咕咚……了。”
颜知猛地拉住这一莽撞人,再用法力传声:省点儿力罢,此地真没人。
望枯发问:“如若路师兄堕魔了,又会去往何处呢?”
“能去何处呢,他这性子,要给万苦尊当差,定是一万个不乐意……咕咚,而那仇人呢,要么早死了,要么找不着……”苍寸一拍脑袋,口齿不清,“咕咚……慢着!”
望枯替他说了:“他会找休忘尘算账?”
苍寸点头如捣蒜,颜知则再拿一味丹药,塞入望枯手里。
一举吞咽,又归浮木身。
颜知与苍寸各扒牢望枯一边手臂,迈出筑刚峰三步,刚巧一道激流冲撞,带三人往江上奔进。
“啊啊啊——”
“咕噜咕噜——”
苍寸一叫,水草受惊,聒噪悬夜。
三人晕头转向,谁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幸好望枯尚未全然昏聩,尚存的些许意识里,让她触及了一片“皎洁”。
似月渡江,更似人在守候。
不待望枯看清,那人也就此伸过手。
无论望枯情不情愿,都让她破水而出。
自己就跌入他的臂弯之上。
春将至,此人的身子却留在寒冬,实在冷得心颤。
望枯迷蒙中见得,他用脸颊亲昵地贴上自己的额,大掌在背脊上轻拍,极为爱不释手。
“望枯是在寻我么?”
这一声,望枯抖得离魂都返还。
她一顿一顿地抬头看去。
那背着孤月,青丝润黑,嘀嗒着粘腻的水,致使天地起了大雾。却不见醉意,只是满心满眼装着迷恋的人——
只能是休忘尘。
“咳咳咳!”
望枯循声去,横七竖八仰躺在沙岸的苍寸与颜知,适时有了意识。
苍寸本意起身,偏偏两根粗腿不争气,猛然一折,身子再次匍匐,昏花的两眼也雪上加霜:“哎哟!这……这是何处……”
颜知倒是复得清明,但他眯着眼看到那身影是休忘尘时,又不知怎么吭声:“……”
休忘尘一笑:“颜宗主,许久不见,可要我帮忙搀一把?”
颜知兀自狼狈起身:“……”
此地算不上岁月静好,但也静谧至极。前有海水拼命向沙地涌动,后有十二道巨瀑遥远的喧闹。除了休忘尘行一步,铁枷锁就跟着晃动一次,山谷便再未回响其他。
休忘尘将望枯轻柔放在干沙之上,再单膝跪下,逾矩掀开她的裙衣:“无须怕,我给她处理完伤口,就放你们离去。”
颜知慌忙岔开眼:“……”
苍寸可算将他看清了,一瘸一拐却怒气冲冲地跑来:“休忘尘!你想对她做什么!我是打不过你!但你要敢轻薄她!我就和你拼命!”
休忘尘失笑:“苍寸,你实在言之有过,我待心上人也是有些分寸的。”
“你怎么辩解都是无耻下流!别扯什么心上人!”苍寸气撒够了,一咬舌头,才惊觉不对,“慢着,心、心上人……”
望枯装充耳不闻:“休宗主的话信一半最多了。”
“那望枯信后半句就好了,”休忘尘收了调笑,再从衣襟里拿出银针和棉线,一针穿过望枯的皮肉伤处,“我灵力被封,只能用这个法子。若是疼,莫要不出声,或是找颜知宗主要些止痛药。”
望枯原以为受得住,谁叫此疼仓皇灭顶,叫她眉头一皱:“……”
颜知看一眼都跟着呲牙咧嘴,赶忙翻出止疼药喂去她嘴边:“来来,吃一口就好了。”
望枯咽下后再问:“此地是何处?路清绝师兄可有来过?”
休忘尘专心做手头事:“他可找不到。”
望枯不悦:“那我为何找到了?”
休忘尘两指灵敏,挽线也骄矜:“大抵,只是那日我将你放去江里,于心不安,就总想着还你一次,随即以身投江。奈何我这人不喜闷声做好事,等不来旁人夸,就只好将你引来——好了,无须管它,来日伤处痊愈,线也会消失不见。”
望枯低头一看,小腿伤处的针脚倒是好看,共有六处口子,棉线却只占了薄薄一道,呈着缺斤少两的“王”字。
休忘尘待望枯打量完,才莞尔一笑:“但其实,也并无太多迂回之词,单单只是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