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青珠房”,何处不应景。
入目,先是一幕珠帘,朦胧了内里。偌大的屋子中,四面环风,只因此地还延了几寸长的露台,刚好可见一处绿波湖泊,荷叶举薄雾,正是“青珠”的由来。还分设两床,一东一西,飘扬藕色纱幔。
甚至细看,桌上陈列一对石狮金樽,也是衔着青色蚌珠的。
“行囊已让小厮搬上来了,烦请二位清点数量,若丢了何物,小店会如数奉还的。”沃元芩轻车熟路,像是早已将此话默背于心,“还有事宜,可拉一下门口这根绳子,小店奴仆将会前来帮扶。也请莫要拘谨,入夜后,前来接应的都会是姑娘。好了,我便不打搅了,二位请便。”
天衣无缝至此,惹人无从招架。
望枯:“慢着,房钱还未给呢。”
沃元芩笑意渐浓:“我们沃家,向来看重情谊,二位姑娘面善,便兀自抹了房费,权当结交好友了。”
晓拨雪沉吟:“……”
望枯坦言:“沃老板是生意人,自当另有所图。”
沃元芩都要离去了,听罢,不由驻足:“哈哈哈,姑娘是个明白人,可我的结交之心,也并未有假。”
望枯油米不进:“结交好友,可不是用钱财权衡的。”
“此言甚矣,是我狭隘了。”沃元芩笑着作揖,“姑娘深得我心,我也报之敞亮话好了。”
她不遮赏识之色:“姑娘说我多疑也好,生意做得多、虚情假意也罢,我只怕姑娘本事卓群,又来路不明,今夜若出了岔子,定会攸关小店存亡。我便想求着姑娘,留我几分薄面……倘若是说错话了,我先给您赔个不是。”
望枯抱起一袋银两,往她身前放:“沃老板管的了我,却管不了旁人,若真怕今夜在那些贵人面前出了岔子,不接客便是,何故这样大费周章?我看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姑娘,给多了。”沃元芩笑意不减,躬身拿了三锭银子,这样胸有成竹的狐狸模子,真真与休忘尘如出一辙,“这些,足够二位住整整四个月了。”
望枯泄气:“沃老板如此聪慧,却也有意装傻,这世道就是不能说真话么?”
沃元芩行至门旁,又笑叹一声:“我也想问,但我只是个俗人,极为贪生怕死。姑娘需知,哪怕商贾之盛,也终不敌权贵的。”
望枯认真道:“腰缠万贯了也要忌惮权贵,到底何时是个头呢?”
沃元芩失笑:“没有尽头罢,我一介凡人,想行之事太多,断然没有姑娘一半洒脱。”
望枯还在冥思苦想:“莫非,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兴许是罢,”她顺口一答,却也就此合上了门,“来日若还有空闲,我定会再寻此地交谈,今夜已深,愿姑娘们好梦。”
她一走,门前门后都无声息。
晓拨雪迟迟才开口:“她没有仙人根骨,只是凡人,却好似能识破我们的真身。”
“看出又何妨,她好似也并无法子,”望枯去阑干处栖身,恰逢灯火熹微时,沉思良久,“师尊,人生而便是既定的么?”
晓拨雪立于她身侧:“生辰、死日、嫁娶、子嗣,哪怕偏离定数里,也大多不会相差太多。即便入了轮回,要想投身去好人家、享清福,也看功德深重。”
望枯肩颈松懈:“那神仙与妖怪呢?”
晓拨雪直言:“都不受此限。”
望枯蓦然一笑:“怪不得她们总是想得这样通透。”
晓拨雪:“是啊。”
明知是被推着走的,却要力争上游。
哪怕两手空空也义无反顾。
此夜磐州渔火,有魈魈风声。
人怕,鬼亦怕。
……
晓拨雪见望枯疲惫多日,便烧了一汤池的热水,让她小眠半宿。
望枯裹进被褥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师尊下了咒,那些人一来我们就有所觉察,何不趁此机会一并歇会儿呢?”
晓拨雪坐她对床,纱幔遮面:“我素来晚眠,又人生不熟,心里不踏实。”
望枯不追问:“好。”
——无名曾说,晓拨雪本为花魁身,定是与那阁楼上舞动的娉婷女子一般,有苦难言。
夏风夜里闹,荷花入梦来。
望枯这一觉,无人打搅。
还是心里揣着事,才在三更天时,晕头转脑地瞄了眼露台。
远方抖来一丝幽白,多为卯时天。
晓拨雪在心间传话:望枯,醒了就莫要吭声,我用灵力掩了你我的气息。
望枯从未试过灵力传话,试着将灵气聚于喉头,就算奏效:那些贵客来了么?
晓拨雪:来了。
望枯:为何我听不到动静?
晓拨雪:他们很谨慎,我们在十八层,离一楼堂内之人所差甚远,但还有一批人,在逐间寻人,意味不明,定要小心谨慎。
望枯用适才传话的本事,让灵力先聚耳中,后聚眼上。
她窥来的第一声,是衣角相擦的窸窸窣窣声。方位与人数尚且不知,但各楼之间,都有动静。他们每停一屋前,便会翻出一物,随即将那物抵去门上,并未觉察“异样”后,再挪去下一间。
而她探看的这一眼,是穿过门外、延展游廊上的。这二十来层,独独一楼座无虚席,烛火融暗。其余每层,只在那如桥挺立的纱幔间,两岸各点一盏莲灯,掩藏了每层鬼鬼祟祟的“夜行人”。
细看下方,约莫十五人依次围坐巨型圆台间,圆台如月、如玉盘,流得七色彩。望枯看不真切,却觉有两条大鱼儿,游于圆台内。而那些人有的身着官袍,不着官袍的,则着清丽之衣,遥看也身姿不凡。其中一人,还是明黄披身。
恐怕他们在等何事,亦或静候他们的“盘中餐”。
晓拨雪再出声:望枯!速速断了灵力!
望枯立即照做,屏息以待。
但显然,门外那些小心翼翼的人忽而变得急切,步子也变得纷繁起来。甚至从一人,引来二三人,而这二三人里,还在向其余人通风报信。
而这些人并未起恻隐之心,反倒谁人还拿来钥匙,在外开了望枯与晓拨雪的房门。
大门敞开时,对流风窜起屋内的珠帘,如湍急雨势,叫嚣着要逃离。
门口簇拥着的,望枯听声辨别,少说有十人,却至少有五人登门入室。
行此等不轨之事,还偏要执起油灯。
她的余光满是暖光与黑烟。
他们走走停停,也并非急着往床榻来。而是先将整间屋子,用双目描摹个遍,才往望枯之处悄然逼近。
此人却不果决。
临到床前,还要停下一脚。
嘴里便念念有词——
“施主,多有担待。”
如此,那人掀了帘子,手拿另一物往床上扫。
望枯起身捉住:“惹到我跟前了?我当然不会担待。”
此个动静,却将那人吓得丢了烛火。
火苗要舔舐纱幔,望枯眼疾手快,拾起来端在手中。
她这才看清来人——
莲藕手,白瓷肤,唇红齿白,年岁不大。只慌乱一瞬,又拾掇仪度,还颇有几分面熟。
好似……是那停仙寺里,有过仓皇一缘的小和尚。
子禅:“施主,我为停仙寺子禅。住持说此地有异样,怕鬼魅害人,才劳烦沃老板放我与师兄登门探看,让施主受惊了,对不住。”
望枯与对面假意拢衣的晓拨雪对上眼,确认她无恙,这才发问:“小和尚,近日常有鬼魅害人之事么?”
子禅眨眨迷蒙眼,作势要拿回烛火:“是的,常有。”
望枯退后不给:“小和尚,那你是如何觉察到异样的。”
子禅挠了挠精光的头顶,紧捧手中那方圆形罗盘。望枯已然瞥见,此盘布满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两针并拢指向最北端。
他支支吾吾:“罗盘上指着此地。”
望枯:“哪儿来的罗盘?借我看看?”
子禅如临大敌:“施主,这是从道观借来的罗盘,怎能轻易给旁人看呢?”
望枯活学活用:“你们身为出家人,又为何随意进出旁人的屋子呢?”
子禅陡然不作声。
便是不说,望枯也能猜个大概——
不就是如今动荡不安,怕邪祟缠上达官显贵了么?
可究竟是做了何等亏心事,才有此等思量?
望枯将烛火放去床脚椅子,当即扯谎:“你们走罢,我夜长梦多,被人吵醒就睡不好觉的,这盏就留与我了?”
子禅欲言又止:“……”
——这施主当真不好对付,如今都到卯时了,还有什么担惊受怕的。但只要一盏灯,若是收走,又显斤斤计较。
子禅:“嗯,施主留着罢。”
一屋子和尚怎敢多看,来时蹑手蹑脚,走时风风火火,生怕还有不长眼的,要往此地来查。
晓拨雪轻声问:“望枯,你想如何?”
望枯再端烛火,眼里也盛着一簇焰:“烧了。”
晓拨雪:“烧了何处?”
望枯:“烧了整座磐中酒。”
她没心思去深究达官显贵的意图。
今日能碰上,来日也无须再谋他处。
一来,若生堂在手,她只需拿笔画勾,就能将已亡之人起死回生。
二来,磐中酒举世闻名,若起火势,必将轰动天下。天亮在即,而这一囱昭告世人的烽火烟,定会惹来众人救火。达官显贵们今日所做之事,说不定也会不攻自破。
三来,若达官显贵们通通逃出生天,却让店家等人起死回生,他们依旧会起疑心。望枯有先前被泼的脏水,要查到望枯头上,自然手到擒来。
无论哪般,她都要再次名动天下。
如此,才好借助权贵之手,一个个拎出苟且偷生的亡魂。
晓拨雪:“望枯,可若是一个都烧不死呢?”
望枯不假思索:“无妨,那就我来死。”
晓拨雪哑然一瞬:“……好。”
她以身试险,却也会小心不被烧坏骨头,否则全天下都需遭殃,望枯只想演个七分相像。
到时,她只需从磐中酒走出,无论红墙里,还是高院内,皆会知晓她的存在——更是轻易。
最后,倘若此事败露,她也已思虑周全——
一回巫山,必在瑶姬之陵前长跪三年。
……
自此,二人不再商榷,翻出露台外,向檐上踏去,站在最后一抹月辉间,一览众山小。
晓拨雪用灵力,冻实了二十一层的所有窗棂与门,而望枯,只是将那一盏微弱的灯火,注入藏在瓦片下的夜明珠里。
“嘭——”
明珠迸裂,牵人神识。
而长夜已尽,又逢早旭。
霎时,屋内便惊叫不绝。
“走水了——走水了——”
二人再回屋中,各自躺回榻上。
晓拨雪:“望枯,师尊陪你。”
望枯:“好。”
昨梦未央。
只愿今时,续个好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