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于团圆饭桌前落座,休忘尘还知挑个没风的地儿,不由分说把狐裘也盖在她身。
狐的心眼几重,衣裳就有几斤分量。整夜,望枯被压得动弹不得,筷子也没往山珍海味上伸过几回。
下半程时,身旁的路清绝忽而与席咛换座,她着布衣,俨然扮起农女。面无血色,那坑洼的脸上可算充了气儿,显现疲态,容貌不敌初见,但仍是那抹清月。
如此,却要伸着竹竿粗的手腕,来回给望枯夹菜,自己却吃得浑浑噩噩。只是更饮几杯酒,淹没愁滋味。
烟花夺天时,子午来分晓。
瑞裕十九年仓皇而至。
席咛声音阵阵,被风烟冲淡:“望枯,有些话,我想你与我独处时再说。”
望枯什么也没多问。
她向来是听话,席咛夹了多少菜,她就闷头吃多少。
而二人的背脊,一个伏得低,投身人间百味,却遗世独立;一个即便挺得再高,也平不得衣下深伤,锋芒黯淡。
两百年了,席咛像是第一回长大成人,喝口烈酒都有咸泪陪衬。
也是第一回,区区温酒,都能削了席咛的刚烈骨性。
望枯没能陪上一杯,却也跟着醉了。
她的脑袋里,炸着噼里啪啦的银花,待到风刮耳朵不疼了,脚心不冷了,就往心里添上几把干柴,让银花烧成金花,燥热一片。
后来,颠簸来去,望枯听到好些人古怪的声音,吹蔓的哭腔、苍寸的急切、兰入焉的无所事事,唯有蒲许荏还能站出身主持大局。他拿起勺子,往她嘴里喂着什么苦涩的汤药——
“都急什么,即便藤妖没有风寒的先例,但也不能就此放任罢?这是我找那负卿宗无名修士拿的药,晓宗主的药……怎么都有些用处。”
——风寒。
这般难耐,终有着落。
于是,望枯在木屋中当了回快活神仙,旁人往她嘴里喂什么,就张嘴吞些什么。而每回给她喂药的,还大多不同。
其中,当属休忘尘最惹人厌烦。
他时不时摸一把望枯的额,宛若垂怜,又要替她拾掇发髻,总有把玩之意:“若知我一语成畿,除夕夜那夜,我无论如何也要你落座我身旁。先让火盆烘着,再拥入我怀中。”
望枯没劲儿答才如此逆来顺受,若是无恙,她定会把他从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屋里赶走——他若执意赖着不走,再打一局便是。
言而总之,望枯几轮冷热交替后,也能瘫在吹蔓怀中喝口热羹,或是静下心思索缘由了。
妖兽与人无异,乱七八糟的病症海了去了。但木妖出岔子只能是土、根有问题,寻常东风怎会把忍冬藤吹病了。
但巫山的好土,已保她两百年身骨硬朗。
因此,望枯揣测,是巫山出了事。
……
望枯这日醒,口干舌燥,背上津着汗,恐怕被褥都能拧出水。床头边小窗棂,是她随意凿开的,不规矩,背着风,而今却撒下金灿灿的晚霞阳,照进她怏怏的软骨头上,烫得发疼。
眼下,是席咛登门入室,她的两袖高高挽起,冬衣夏穿:“望枯,醒了多久?先喝点水,可有不适?”
望枯揭开被褥,闷汗才得以疏解:“几时了?”
席咛轻车熟路坐在木桩凳上:“年初五,快入夜了,不好受罢?我估摸你快醒了,便烧了热水。”
望枯歪头:“春节一过,十二峰就不过冬了么?”
席咛摇头:“自然不是,夜里又回三冬天了。”
望枯:“为何会如此?”
席咛轻叹:“观星的修士都说,这天的确诡谲,从古至今都从未有过半冬半夏的时候。非但十二峰如此,人间六州也难逃幸免,还从初一持续至今,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望枯:“怎会如此……宗主们可有下场?”
席咛:“宗主们见得好些修士身子遭不住,便暂且停了早训。柳宗主去往仙界禀报,想要问个缘由,仙界却同样不知缘由,还派遣几个仙君下凡彻查。”
望枯愕然:“竟这样可怕。吹蔓呢?这些天可有帮我回巫山看看?”
席咛稍顿:“她刚回来,也确有牵连到巫山。”
望枯心上一紧:“巫山毁了?”
“恰恰相反,巫山都是好事——那些本该凋敝的草木,竟在一夜之间死而复生了,倒是……”席咛瞥一眼望枯,心一横,“倒是你的藤身,又成了枯藤,已然萎靡不振。”
望枯:“……”
怪不得醒时就觉浑身无力。
也不知是喜是忧。
吹蔓风尘仆仆归来,猴急灌下一杯水,才与续兰坐于望枯床前。后者捧着冬枣要喂给望枯吃,洗耳恭听。吹蔓却如临大敌,瞪大眼转述今日所见所闻。
吹蔓:“望枯若是见见那场面就好了,定能比我看得明白……忌孱说,一夜之间,山头茂密,唯独你的忍冬藤萎了,花也残败满地。”
望枯万念俱灰:“……”
先前断枝,方能由个天雷。而今这一病,只怕是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席咛蹙眉:“可有觉察何处不对?”
吹蔓:“还真有!巫山的遍地瘴气里多了些魔气!我们嗅不出来,是那来此地春宵一夜的客人察觉到的。”
牵扯到魔气,席咛一声不吭。
望枯:“那后来呢?”
吹蔓:“后来,我才知他是溯洄峰的师兄,还在巫山圈了个地界,不允所有妖怪、客人离去,怕里头混了罪魁祸首。再归峰,如实向诸位宗主禀报。”
她的破包袱刚好没能放下,随即低头翻找几物:“我急着回来看你身子可有异样,就胡乱把碾落在地的花、藤都带了回来,怕会被无心之人毁了,再央求那师兄带我回了十二峰。”
众人拾柴火焰高,修士之举,实乃上策。
望枯看着那些枯枝,一眼识出正是自己的藤身,各个冷入骨髓,如堕尘埃里,她只好捧在手中:“……嗯,吹蔓,我明白了,快歇歇罢,一人来回,又照料我这些时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罢?待我好了,就换我伺候你。”
吹蔓禁不得说,一说就闹个大红脸,再细瞧,又把眼眶珠泪抹了一把:“那你何时能好啊?”
望枯干笑两声,心里也堵得慌:“……快了。”
席咛却答:“风寒就是反复无常的,今夜过后若是好了,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望枯一听,将“反复无常”四字细嚼慢咽一遍。
她心下戏言——
巫山、老天爷怎的也像患了风寒似的,时好时坏,时乱时稳。
窗棂窄缝下的日薄西山,无限美丽,偏要咳嗽两声,将那拂过寒的风,让望枯从发旋凉到脚心。
席咛起身合上窗:“今夜不知起得什么风,但树中不可燃火,你切莫开窗才是。”
望枯:“好。”
眼中长日匆匆落幕,星河上悬,一拨秋水。
世间,也就此入夜了。
……
无处有阳晒被,吹蔓就用旧衣给望枯缝制一床新被,一惯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褴褛作派。好在棉花塞得多,望枯一躺,身子深深埋进。
奈何三室不互通,三个姑娘要爬下梯子,妖风一刮,就能把人吹散了。望枯趁夜温未起,加紧撵人了。
吹蔓却一步三回头:“……当真不要我陪?”
望枯发梢未干,昂着湿漉漉的眼,如此,氤氲了吹蔓的心尖。
望枯:“吹蔓宽心便是,今夜我门不开,床不下,窗不敞。除了床头的馒头与热水,其余的我什么也不吃,也什么都不碰,只是安心睡去。”
吹蔓努嘴:“好,你不许唬我噢,有事寻我,切莫藏着掖着。”
吹蔓走后,原先几步大的屋子骤然冷清了。望枯困意尚起,就听窗棂震颤个不停,凉风骤起,她四处捂不热,只好蜷成一团。
“轰隆——”
忽而,窗外石破天惊,天上一道雷霆坠下。又因树大招风,像是打在望枯耳边,惹得她心有余悸。
在此后,便是狂乱树影,终被压了一头枝。乌泱泱大片,像是什么伺机而动的鬼魅。将窗棂拍打得厉害,何物妄图破纸而入——
望枯无可奈何,埋头入被。
但这雷愈演愈烈,生怕闹不起轩然大波,使出浑身解数与沙棠神木交战。
“轰隆——轰隆——”
又起两声雷,沙棠神木分毫不动。
“轰隆——”
但三四声过后,一声更胜一声,吵得望枯不得已翻身而起。
适时,拼命摇曳的窗户终于不堪重负,铁栓撬走,吱呀大开。
泠风寒雨交加,挤破头也要闯入望枯温热的屋内。
一难不平,一难又起——
沙棠神木也訇然断了一枝。
望枯只能眼睁睁看着,冷得瑟瑟发抖。她本想卷起被褥,在窗下死角委屈一夜。
但,为何偏就如此破开了她的窗户,为何断了来之不易的沙棠神木,为何能罔顾风浮濯埋下的护身咒。
怎会尽是偶然。
而能有此等呼风唤雨……或是唤雪的本领。
也只有天道了。
她从前说过,天道不会为她而来。
而今看来,兴许未然。
她拿了忘苦剑,看向忽明忽暗的窗外。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她心知外头有雨,穿鞋也是累赘,随即赤脚夺窗而出。
逆风而行时,如堕冰窖,雨水胡乱拍脸,吹得衣裳也不整,方位也乱个彻底。
直至眼前一方亮如白昼的天,使她睁眼也费力。
隐隐绰绰中,好似见了什么人。
而仔细看清了,才知不是一个,而是一圈人。
如此奇观,似寒江渡天,似流潋沧海。细看,才知是青灯几盏中,有万佛朝圣。
万佛之尽,正是那婴脸天道。
为首之佛,声似洪钟:“试问苍天,可还人间一个清宁。”
其余人随之虔诚:“可还人间清宁——”
“天道”被几人如此逼宫,真就不成气候,被吓得哭哭啼啼。
望枯的衣裳,也因雨势更急,而湿个彻底。
她御剑而去,那“天道”好似知晓什么,睁开草绿色的眼,将她打量。
万丈空上的佛子,也循天道随去双目——
而立于次位的风浮濯。
这一抬头,他好似觉察到何人,却收不回早已失明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