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公主,不及九岁便赐封号续兰,寓指“千年续来百岁兰”,是为长命百岁的好彩头。听闻极是憨态可掬,巧目灵动,无不讨人欢心。
却是当朝唯一存世的公主。
领望枯与商影云去御花园的,仍是尽职尽责的常岁公公:“十一公主自七月半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后便一病不起,加之地动半旬,少说躺了一月半。”
他喋喋不休:“皇宫灾乱虽微乎其微,但到底也是遭了大难,民间都开始食人了,闹得人人心慌,寻了十二峰的道长们为十一公主与娘娘们消灾祈福,二位去了就能见着。奴才还要迎圣上,便不送了。”
十二峰的道长前来消灾祈福?怎么偏就今日给碰上了。
羊脂玉似的卵石地之尽,有拱门恭候,适才一路目不暇接的草木尚且不够,刚刚给御花园开了个头。
趁常岁公公走了,望枯这才回看神色古怪的商影云。
望枯:“商老板,您一路在念叨些什么呢?我为何听不懂呢?”
商影云扶正脑袋:“你不懂的可海了去了,指不定我进了这儿,脑袋就没了,自然得把想说的都说一通。”
望枯:“为何会没了?”
商影云咋舌:“我们可是囚犯,圣上把我们扔来后宫,一不说缘由,二不问公主的意思,定是由着这群人拿我们寻欢作乐呗!”
望枯声息受阻:“会灰飞烟灭么?”
像那夜烟火一般。
商影云:“岂止?在圣上面前口无遮拦是圣上仁慈,这一水儿的娘娘可都是狠绝儿,别看她们明面说两句好话,就真以为是在夸你!万事机灵点!”
望枯忧心忡忡向前去,死倒无妨,可将身子制成火药冲天去,定是疼得找不着北。
体面来就要体面走,四分五裂哪有巫山妖怪的骨性?
两人一前一后迈入时,先见国色牡丹惹血斗艳,二见女仕图屏风半遮人,再听其声。
却下逐客令。
“嘿哟,本宫以为是谁这么大的架子,原是来了两个阶下囚啊……不对,圣上定是又在捉弄人了,莫非,是两个叫花子呢?不过,何时叫花子也能来御花园了?哈哈哈!”
戏未开台,一人已经自问自答,施施然谢幕了 。
若声有劲,定是已经扒光商影云的皮、抽断他的筋。他拼劲一口力迈入屏风内,也只能跪在最偏位中,与贵养狸奴沆瀣一气,还低席草一头。
望枯也跪,却不低头,还挑了处靠里的。旁边还坐了个吊儿郎当跷二郎腿、手中把玩逗弄猫儿荆芥的纨绔子——
人不肖看,但此地种着黄蕊花白、形如繁星的太平花。
亦是图个好彩头。
数十莺燕自此环坐位在眼前,各个花容月貌,每椅之间都横着一盆青瓷,不是载着梅兰竹菊,就是假石成景。
那正位左旁稍低一头的女子,雍容华贵,虽着绀色华服,却使出浑身解数来粉饰自己,珠钗会摇,口脂也像淬了毒的红,讥诮个不停:“怎么?都是哑巴啊?”
商影云颤身俯首:“草民在等贵妃娘娘发落。”
季贵妃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跪也不会跪,话也不会说,很不服气是么?莫非是专程来扫本宫雅兴的!”
商影云默不作声,山雨欲来,望枯这才跟着低头。
那横跨一椅不老实的二郎腿就此释开,换作一手撑脸,而那荆芥,却转而挑起望枯的下巴。
望枯警铃大作,愤懑视人。
直至,对上休忘尘恰如其分的笑颜。
他话对季贵妃,却始终看着望枯:“季贵妃,私以为,这头低不低都无妨,便是抬起也认不得人的。”
他并未将落在望枯下巴的荆芥抽走,而是得寸进尺地晃了晃,惹她脖上生痒罢,再低声含笑。
“对吗?望枯。”
望枯:“……”
十二峰谁人来都无妨,但倘若来的是休忘尘。
她便如何都不可心安了。
而正位之首有两位,一个尚在襁褓,许是那十一公主,另一个轻拍她肩哄着的女子,淡雅贤淑,衣裳为黛色,秋日杲杲却披狐裘。像病恹恹的海棠花,群芳不及一枝,与水相接,却顾影自怜,汪不了情。
竟是那久病劳心、愁容满面的端宁皇后:“季贵妃,既是圣上所邀,那便来往皆是客,何不由着他们去。”
季贵妃轻抚鬓发:“本宫只是耍耍性子,无人会当真的,姐妹们说是不是?”
众娘娘连连称是:“是,是。”
端宁皇后又看休忘尘:“休宗主,消灾事宜可曾备好了?”
搭话的却是休忘尘身旁之人,还向她敬上一礼:“回皇后娘娘,早已备好了。”
望枯看去,竟是何所似。
休忘尘也利落起身:“既要消灾,为何要挟锁链?此物招阴,不吉利。”
正对着他的琇嫔,体态丰腴,模样稚嫩,兰花指一捻核桃酥,闻声却抖在裙裾上,拿帕子捂住口鼻:“怪不得这二人一来,我就觉得何处有味儿,惹得我都食欲不振了。”
休忘尘面不改色:“琇嫔娘娘所言极是,若诸位无异议,我便斗胆解开这锁了。”
端宁皇后:“圣上有圣上的考究,何况有休宗主在,也是放心,休宗主看着办即是。”
得此首肯,休忘尘敛其顽劣,忽而蹲去望枯身前,低声问:“双手都被缚上了,不需人搭把手么?”
望枯不领情,作势要自个儿起来,休忘尘却猛然拽住她的锁链。
手背青筋暴起,就此用蛮力捏得七零八碎。
休忘尘一点点将剩余锁链缠绕在自己的手背上,笑意不减:“看来还是要人搭把手的。”
望枯:“……”
她不懂休忘尘,什么都别有深意,什么都斤斤计较。
像是,为克她而生。
休忘尘目光在她腕上红痕上流连,伸手轻巧圈住,却颇有震慑:“……金丹?”
果真一试便知。
他却威严凝在他眉头,瞳仁还紧咬望枯不放:“哪里来的。”
望枯:“倦空君给的。”
休忘尘:“又是倦空君,他倒是慷慨得很啊,说给就给?你也什么都要?”
望枯:“为何不能要?”
休忘尘一笑置之:“可我给的,你就从来不要啊?”
只怪休忘尘从不点明要义,从不问她可曾情愿,更从不道清是好是坏。
但他却不藏着掖着,坏即是坏。
望枯如何能要。
何所似躬身为商影云拆锁,又附在休忘尘耳旁轻言细语:“休宗主,您怎么回事?娘娘们都还看着呢。”
一语惊醒,休忘尘回过神,从容向高位作揖:“失礼。”
端宁皇后轻染笑:“无妨,休宗主认得她?”
休忘尘:“……有过几面之缘。”
他扯谎了。
端宁皇后:“本宫依稀听到,这小姑娘说了‘倦空君’的名讳,几百年了,倦空君只在天下大乱时下凡过一回,可今年短短两月,竟已现身两回,恐是眼下成了多事之秋罢。”
此下,无人敢应。一国之后不谈政论是心照不宣的事,而她坐拥锦衣玉食,少战乱后忧,就不该杜撰未起之难。
“皇上驾到——”
还是常岁公公一记开天嗓,救了满座后妃,皆欠身伏礼。
皇上笑声爽朗:“爱妃们免礼,十二峰的二位仙者也莫要守矩,兰儿呢?莫非还在贪睡?”
续兰公主循声,这才撑起身跳下卧榻。
九月天,她穿小袄褂,却捂不热白玉娇嫩的脸,还多了凄楚,多了青灰,眼中闪烁着晶莹剔透的烂漫。
——倒与望枯的模样有八分相似。
续兰公主:“并未并未,兰儿只是在等父皇罢了。”
皇上:“好,皇奶奶身子有恙,你随父皇一并去黄姜花苑陪她好不好?”
续兰公主:“好!”
说是黄姜花苑,也不过是在御花园旁单辟而出的小院,步行百步便到。
望枯一来,认出此地是那夜被恶鬼所害的葬身之地。
雨落几轮,早已冲去十五条冤魂,骄阳不去寒气,又招萧瑟,霎时想起寿辰宴阴风。
凡人瞧不见,此地却笼着一层金黄结界——
这便是他们事先备好的事宜。
常岁公公:“二位仙君,奴才们把坑填实后,却万物凋敝,寸草枯黄,只有黄姜花岿然不动。”
休忘尘微微颔首,大步去黄姜花旁。不必奏乐,也能舞出一套翩若游龙的剑法。
明面斩草,实则斩风。
巡过一圈罢,停在黄姜花前。
休忘尘:“何人用血豢养此花?”
众奴才倒吸凉气,跪倒大片:“那日之后,奴才都是悉心照料,怎敢拿血水浇灌!求圣上明鉴!”
常岁公公面露难色:“圣上,此事有奴才盯梢,确不能做此事。”
皇上沉吟:“把花铲出来看看。”
有人出声制止——“先莫动。”
只被商影云挂嘴边一回,望枯也将这八十大寿的隗太后记在心上,眼下可算一睹真容——千钗百珠挂她身,又一袭锦衣好似渍酒,尽是暗红的月季色。既不桃腮粉面,又不慈眉善目,交叠的下巴上有一粒肉痣,可见福气之盛,眼睛眯成缝,却满是笑意。
隗太后言笑晏晏,由嬷嬷搀扶:“哀家来迟了,诸位仙君有所不知,此花为哀家亲手所种,又不易栽种,只怕拔出就回不来了,且让哀家再看一眼罢。”
隗太后察觉有两个面生之人,一青年,一少女,便好奇回首探看——
谁曾想,这一眼就要了她的命。
只见隗太后煞白了脸,频频后退,人也仰倒黄姜花上:“她活着!她还活着!”
望枯记得,邪祟入身前,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众人大喊奴才:“太后!”
隗太后大惊至此,面上的最后一丝血气也荡然无存。
她声嘶力竭地催促着:“快啊!快!赶出去啊!快赶出去啊!”
忽而,她大气难喘,眼白一翻,便倒地而不起——
一大胆的太监伸手探她鼻息,跌坐后方。
“隗、隗太后,没气儿了!”
残阳照晚时——变天了。
可望枯在人仰马翻中,无法忘却却隗太后惊恐万分的眼——
她清晰知道。
隗太后临终前,只在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