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寸无从过问,许是会错意,话又变得半阴半阳:“你是钦点弟子,又本事不小,自是来去自如了,但若死了,我可不奉收尸的。”
望枯:“多谢苍师兄,我应当死不了的。”
只是,若不慎将银烛山冤魂洗劫一空,兴许又会被休忘尘捅一刀罢。
苍寸权当她目中无人,听着来气,一把抽走被褥,“这么不客气,礼仪尊卑你是半点没学啊。”
望枯诚惶诚恐地鞠躬:“我学了的……老板慢走,小的不送了。”
苍寸大刀阔斧的步子终是打了个趔趄:“……”
岂止如雷贯耳。
有此等“人间绝色”在此,鸡犬不宁的日子还得且过呢。
……
走龙峰乃符修之地,修士也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闷声死在这都不会有人察觉的,但好在六根清净,入夜更显杳然,人停树息,信手捡张任人踩踏的黄符纸也不在话下。
望枯听了苍寸的话,要将群峰方位画下。她咬破手指,血至清,画中群山则呈粉藕色,娇俏可爱。
无妨,堪堪见个形也好。
她踏月而往,见过的死人不说成千,也有上百,自知夜中最会生出事端。
席咛能控旁人剑,可想修为之深,定会日伏夜出,迎难而上。
望枯又来比武台,只盼一场胡乱呼啸的风将她送去银烛山。
若运气得当,指不定能一举将席咛截胡。
风起时,望枯这浮萍身终被缓缓摇举朗夜之上。
她一路阖眼,眉头攒紧,始终不对风露怯。
而银烛山果真名不虚传,望枯方入上空,便有冬月刺骨风驱走送望枯来的这缕风。
阴风有识,早已洞悉望枯惧风,冷则冷矣,却极是舒缓,助她安然着陆。
此地,前是茫茫烟树,后是臭荇藻潭。
望枯义无反顾前行。
整整五百步,既无孤魂野鬼,除却高矮不一的树木,便再无其他。
她寻个结实的樟树歇脚,未曾想——
那树像断绳纸鸢,了无份量,恹恹倒地,只剩薄薄一滩黛青幽火。
望枯就此扑空,半点头绪不曾有:“……”
再一回首,方才整片过路林通通轰然倒塌,只剩昼白浓雾,却虚空泛着粼粼波光。
生者有三烛火,这些便是只剩一火,亦或残碎七情六欲的,应当不是魂灵,而是鬼修。
望枯低声道:“对不起……”
忽而,有一清嗓驱走野幕,似深谷落石,拨弄人心。
“分明没有灵根,却能一眼识破鬼修的技俩,这就是你的真本事吗?不错,师尊的眼光确是独到。”
款款现身者,为面无血色的席咛。
定已损去修为。
她一如白日那回初见不近人情:“但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方才如何来的,就如何回去,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送了。”
望枯毫不犹豫:“席咛师姐,对不起。”
离步如叮咛,山岚响孤风。
席咛疏离至此,已不是疏离:“若你今夜远赴此地,只为道声歉,那更不必了。我既已站在那里,便早知会是如此。事成定局,何需言它。”
望枯见她决绝背影,心涌一念。
望枯深吸一口气:“席咛,我想拜你为师。”
席咛顿步。
“你是师尊带回的人,我担待不起。”
寥寥几言,不胜秋朝。
她敬休忘尘,却同样畏。
望枯乘胜追击:“席咛,你这样强,教我足够了,我只要防身的本事,这样若有人再次打上门来,就可不再依傍旁人——”
席咛打断:“你可知,为何无人收你为徒。”
望枯:“不知。”
她并非浑然不知,但有些话不便说得太过通透。
席咛:“路清绝不好对付,你便是有法子躲,有法子利用,业已胜过十二峰半数人。”
“修仙本就是不讲情面的。”
“你可知,迄今为止,尚未迈进银烛山一步的外门弟子比比皆是,并非是他们疏于修炼,而是哪怕修炼到一定境界,也会对此地望尘莫及。”
“但你既不会御剑,又手无寸铁,却仍是进来了。”
“若你活着走出去,将此事传遍宗门,往后也不会有人再敢造次,到时,何需师长?”
总有人视她为异类。
但她不是,或不知为何是。
望枯:“我没有本事,更没有远大抱负,下山之前我的原身被天劫雷劈断了,一心只想攒些钱请个修士,不曾想会被带回宗门,我从未像你们口中所说的那样厉害。”
席咛唇齿抿苦,喟叹一笑:“望枯,你当真被护得太好了,天雷怎会随意乱劈?叫我看来,上苍劈你这道雷,更像催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兴许是这世道有你必须下山的原由。”
望枯遽然沉声。
席咛又道:“因此,我更不该收你为徒了。师尊只收天下奇才或最刻苦之人,而前者惯出魔尊、仙尊,亦或妖王……万般无知,才最是可怖。”
“到时,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我循规蹈矩惯了,你另谋高就罢。”
席咛不再多言,抬脚离去。
望枯:“席咛,你想要什么?”
她的双眸,是亘古明珠,长燃星火。
席咛停下,沉吟不语:“……”
望枯:“我要万贯财,想藤身不朽,想不受人欺负,想回巫山,而今你告诉我这些,那我也想知道为何天命会降与我身。”
望枯能开智,是万里挑一的好事,堪堪知道足惜。但直至有一日,她的藤身被豺狼咀嚼时,忽而明了别浅为何总将弱肉强食挂在嘴边了。
豺狼吃了又吐,藤身被搅乱得七零八碎,但望枯没有死——根脉一日不断,便一日死不了。
既有半个不死之躯,往后还何曾可惧。旁妖要修仙,她也跟着去;旁人要攒钱,她也随波而流。
这样无头无绪的降世,总有一双手推着她且走且看,且行且远。
而后觅来银两,攥在手中沉甸甸的,能填满胸口空荡。是她此前唯一的确幸。
望枯笑笑:“但我是个没有骨头的枯藤妖,弱到一缕风都能被吹走,心有所想,也只得止步不前,如此,我还是随意怎么活好了。”
席咛眸光微闪,乱世之下有人能说此话,已有一敌万千的本事。
望枯:“所以今日你不会收我为徒也无事,但我能来寻你,已是圆我心中所想,不管你可愿收这谢礼,我也定会还你。”
席咛静默:“……”
望枯说罢,却不知这废掉的修为如何偿还,焦头烂额之际,忽而想起那被桑落唾弃的倦空君。
伤何处,便用发肤跟着痛何处。
望枯灵光一闪:“席咛师姐,可否将剑借我一用?”
席咛不知所以,但终是照做。
此剑由天山雪炼成,通体清亮,澄如冰池,触而无温,只有两指宽,夜里散幽尘,名唤舟远剑。
不知是剑太轻,还是望枯略有长进、心坚气定的缘故——这一回,她一把握住了。
修为与经脉相连,经脉由丹田而聚。望枯尚且不明己身丹田正在何处,便随意往腕上经脉而斩。
席咛大惊失色,本欲阻拦,却为时已晚:“你这是何意!”
望枯虽断手,却无痛,只是低垂至此,将衣袖高高卷起。
只怕一身新衣还没两天便会脏个彻底。
“我说了,一报还一报,席咛师姐心善,动不了手也是自然,我来帮你便是。”
席咛动容哀婉:“你还真是……”
望枯歪头应声:“真是个好妖吗?”
不觉间,席咛冰容也染温热笑:“……嗯。”
席咛要补修为,望枯留在这里也是碍事。既已还好债,她一身轻松,拍屁股要走,毫不拖泥带水。
望枯:“多谢师姐夸赞,望枯就不再打扰了。”
席咛对这两面之缘的小妖,远谈不上恨与爱,但如今也算过命之交,何况见识到她的胆识与魄力,难免心生恻隐。
席咛念起剑诀:“算了,我送你回去。”
望枯不懂人情世故,舟远剑尚未停稳,便急哄哄跳上去,生怕席咛又要“收回成命”。
席咛:“好,扶稳了。”
舟远剑一鼓作气直冲九霄,飞往半空时骤缓,快及结界边缘,混沌几团的瘴气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过不去——
衰得真是时候。
望枯:“发生何事了?”
席咛觉察古怪:“不对,这结界是为鬼修而圈,以防出了此地,被道士滥杀,寻常生灵都可进入,也从未拦过十二峰的人出去,为何今日……”
结界?
望枯心肉一跳,莫非,与皇宫不入邪祟同理。
望枯:“席咛师姐,我大抵是出不去了……”
席咛:“莫说瞎话,我再想些法子。”
望枯:“兴许我与邪祟同为一路,所以才将我拦下呢?”
席咛鼻息一凝,雪肤又镀凄月。
她升起愁眉,却晃着惧怕。
而舟远剑也随主人心不平,兀自收起剑气,剑上人皆未站稳。
望枯晃荡后倒,席咛后知后觉伸手去捉。
终是失之交臂。
“望枯!”
而望枯,只觉得有千万双手在拉扯自己下坠而去,将她吞并至举目无光之地。
伸手不见五指。
已是第二回了。
不待她再有闲情雅致细尝此土,那些手竟就此将她放开了。
而这回,望枯睁开眼——
她看见了。
看见那些本不该看见的、藏在她身上的魂灵。
给她垫脚的膀大腰圆的壮年人,却鼻青脸肿;尸山顶点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却瘦脱相了;缺牙独眼的瘸腿子,却好似被活活压成人肉饼。
都说人死后都是人最风光的时刻,可为何望枯所见都是如此。
身后那忽起忽落的百来鬼火,也显出形。
这些人皮肉无毁,只是青烟一缕,随时要被吹灭。
其中一个身着官服、双脚不见踪影,却笑容清甜的姑娘站出来:“十二峰来的修士,我是你方才要倚靠的那棵树,你无灵根,我们怕你是个误入此地的凡人,便使了障眼法躲藏,未曾想……”
望枯接下话茬:“未曾想,我将你吸进我身里了?”
姑娘:“……是。”
身旁的鬼修也跟着答:“我们身为鬼修,被银烛山下了禁制,你带着她走,出不去才是应当,于是我们派了人手,想将进你身体中的她扯出来,不曾想,竟有这么多魂灵……”
望枯豁然开朗:“那我真得谢谢你们,先前我被休忘尘捅了一刀也放不出来呢。”
匆匆赶来的席咛,听到此话,又驻足一怔。
鬼修们大眼瞪小眼,原先那姑娘困惑发问:“莫非……莫非是遥指峰的休师尊?”
望枯不明所以地反问:“这世上还有叫休忘尘的人吗?”
鬼修震慑无言:“……”
她究竟何方神圣,休忘尘出面也束手无策。
望枯左顾右盼,总觉不大对劲:“只有这些鬼魂吗?最厉害的那个呢?”
席咛大步上前:“哪一个?”
望枯口拙,只得生搬硬造:“桑落宗主等人要找的……邪祟?那日进了我的身里,不知眼下可否出来了?”
“哐——”
忽而,是舟远剑脱手的声音。
席咛不再拾起来。
她苦心经营的沉着毁于一旦。
望枯确信,她虽红眼眶。
却应是喜极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