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余六十三年,秋末。
江州,临康城。
夕阳的余晖穿过恪物院的书库,将今天的最后一丝温暖洒在一位老叟的身上。
那老叟双鬓斑白十指黝黑,佝偻的蹲靠在院墙根上闭目享受着阳光。
他丝毫不顾身上的烟火气。阳光的角度一但变化,他便跟着阳光挪动几步,心安理得的用蓑衣将雪白的院墙涂黑了一大片。
就这样,老叟静静的听院中人说了许久,才第一次开口问道:“那岩娃子咋还不来?”
几步外的凉亭下,桌边的数人听见老叟开口都静下来凝神倾听。
听清老叟是询问岩君。一身素衣,赤发虬髯的流火圣君搭话道:“炭翁,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可惜唠......”炭翁轻叹道:“你们这些人中,我只喜欢他。”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
“那他娃呢?”老叟又问。
然后圣君继续道:“我们正在说的,就是关于他孩子的事。”
老叟似乎没有听清:“昂?你说撒?”
圣君刚要开口再说一次,却被老叟没好气的打断:“我是问,岩娃子走了,你们为啥不护着他娃!?”
这时剑尊开口道:“炭翁,我们没有不护着他。事出突然,我孙女都牵连其中,险有不测啊。”
哪怕开口解释的是剑尊白一,老叟依然没有好脸色:“你孙女?你孙女…你不是在吗?你咋不看好?”
剑尊顿时词穷,张口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而老叟却是冷哼一声:“哼,一个二个的,都一把年纪了,孩子都看不好,没有球用!”
饶是圣君、剑尊这样顶天的人物,听了这位老叟的数落,也是只有默不作声,低头喝茶的份。
所以凉亭下,顿时沉默了下来。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古难阁的医阁首座华旉:“我们之中还有叛徒。”
当有人把这件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公然说出来的时候。气氛又更加凝重了几分。
“我们山门人少,都是很清楚的。”穿着华贵锦纹天师袍的首座天师昊靝,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端坐如剑的剑尊瞟了昊靝一眼,没有说话。
而圣君试探着问道:“不知道菩如大师有没有在听。”
此时,坐在圣君旁边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开口:“大师无处不在,肯定能听见。只是大师怎么会说?”
这时昊靝插话:“真龙君为何不来?”
剑尊眯着眼看他:“冬时已近,这时候他怎么来?何况,怎么可能是真龙君?!”
“那么……”
圣君沉吟着,把目光放到了穿着青衣的恪物院山长身上。
见大家都投来目光,山长赶紧笑呵呵的招呼着大家喝茶,等气氛稍微缓和才开口道:“当务之急,还是该查清楚明面上的叛徒躲到哪里去了。我提议还是先派出强手把她找出来,除掉。”
“这要怎么查?我天师门人少,可不是能随便送死的,查不了。”
茶桌前安静了片刻,剑尊也喃喃道:“我门中弟子......还是耿直了一些,只怕是会打草惊蛇,此事还是由幽谷出马妥帖。”
此时那个如玉琢的小姑娘倒是来了兴致:“可以!但是我那可爱徒弟,去妖域寻我那师尊,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其实……我去是最合适不过了。”
剑尊和圣君同时喝道:“休想!”在他们眼中,小姑娘模样的童无涯,更加像个肉包子。
童无涯撇撇嘴,伸手摸摸脖子上的魂印。她的魂印并不是很大一块,像是精心刺上去的蝴蝶。
这时墙根下的炭翁听厌了这些争执:“聒噪,我走咯。”言罢,炭翁自顾自起身向院外行去。
华旉见状赶紧挽留道:“炭翁莫怪......他们......炭翁...炭翁......慢走啊!”
眼见炭翁头也不回的走了,山长长叹一声。
这时天师门首席也道一声“告辞!”便起身向院外行去。
童无涯拿了一块桌上的蜜饯果糖凑在鼻尖嗅了嗅,又放回去,然后摊手道:“那就都走吧......”言罢她一个轱辘起身,小跑着奔向院外。
目送着众人走远,剑尊对山长说道:“你若查出奸细,就告诉我,必一剑斩之!”
见山长点头,剑圣起身虚手一招,唤来神剑踏剑而去。
只剩圣君和山长对视片刻,圣君道:“就这么不了了之,怕是不太妥当。”
山长却笑了起来:“掌门不必为了力所不能及之事挂怀,顺其自然便可。”
“可……”圣君不解,还想说点什么。
但山长却打断他道:“说起来,大试将近”
圣君摇头摆手:“这事你定夺就行了。”
“还是得跟你说说我的想法。既然不能入镜中,我打算让他们见见真章。”
圣君一愣疑问道:“不会又被炭翁说看不好孩子吧?”
山长笑了:“不是还有古难阁吗?”
这时一旁的华旉道:“我和师弟会尽力照顾的。”
圣君满意的点点头:“所以说,你们安排便好。”
聊完此事,圣君和华旉也起身离去,山长这才笑盈盈的捋起胡须。
一直在旁边侍茶的小学士见宾客都已经走光,也就不再端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奇问道:“山长,幽谷主为何拿起蜜饯果看看却又不吃?”
“她尝不出甜味。”
“哦,那太可怜了。我替她吃些......”说着小学士拿起蜜饯果塞到了自己嘴里。
山长也不见怪,把一个茶盏推到了小学士的面前。
见山长始终面无忧色,小学士问道:“山长定是知道奸细是谁,所以才并不慌忙,只是为什么不与他们说清?只要不是剑尊,定然都打不过剑尊的!”
山长沉吟道:“世人都以为我能看见未来,便能从我这里求得改变未来的办法。但,逝者如斯。时间如同川流的河,把一颗石子扔到河里,能对河流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何况我们这些河里的鱼,无论我们如何腾跃也无法离开河流,更无法改变河的方向。”
“所以,我们便认命了吗?”小学士有意想把这场谈话延长一些,好多吃一些蜜饯果子。
“所以,我们需要算好角度、找准位置,在恰当的时机,把石子扔向河边的山坡。让这颗小石子引发石流,让半个山坡都滑落到河里,迫使它变个方向。”
“哇,山长真厉害!”
“不是我......是道祖似乎早有预料,所以我们只要在等等看就好。”
小学士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道祖通天彻地的本事和运筹帷幄的智慧,顿时仰慕不已。想把道祖再问个清楚,却只见山长已经起身走向自己的别院。
小学士赶紧又把一块蜜饯塞到嘴里,刚准备跟上山长的脚步,却只听山长的声音远远传来道:“你把院墙重新粉刷一下,记得要上一层清漆。之后,你就去白玉京游学吧。”
嘴里的蜜饯顿时没了甜味,小学士赶紧追问:“去学什么?”
“去付氏府上,有什么学什么。”
小学士还是很想不管那院墙,赶紧跟上山长。可是无论他怎么卖力小跑,都只能见到山长的身影慢慢走远,而自己却依然在亭子里。
“哎呀……山长!”小学士还想撒个娇糊弄过去。
只闻山长道:“你糖吃的太多,运动一下对体魄有好处。”
小学士哀叹一声,看着墙上的一大片黢黑苦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