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兰跟仙女似的人儿,即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马车,亦是婀娜多姿,不知勾了多少人的魂儿去。司马相国双眼一眯,十分瞧不上地在心中暗暗啐了一口,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摆着笑脸,躬身行礼,顺从地送别三公子府这一行人。
这一回,司马相国可是好说歹说,才让楚恒带上了一队自己随行带来的秦家军亲卫。大寒瞧着那些个练家子,本是十分瞧不起的,可碍于司马相国盛情难却,也不好太过推诿,只草草应下了,由着他们跟。
直至上了车撂下帘子,珈兰才松了一口气落座,抬手取下覆面轻纱,耍起小脾气来。少女又将面纱团作一团,将其一抛,丢到他面前去,一双美目恼了似的盯着他不放。
楚恒轻笑一声,受用地将面纱再度摊开叠好,如来时那般将其收入怀中,温柔地压了压衣襟,抬眸笑望。
马车行进,车轮嘎嘎吱吱地响了起来,一圈一圈滚在泥地上,发出嘈杂的声响。
“你一早就知道,还唤我过去,存心要瞧我笑话不是?”珈兰故作生气,面容一侧,摆出一副别过脸去不愿理他的模样。
“我知道什么?”
“你敢说你不知道吕世怀那香囊的来历?”珈兰气道,“分明你早就得了消息,偏生要让我亲眼瞧见,起了疑心再告知于我,倒显得……”
“到显得什么?”
珈兰支支吾吾了半天,小声答道:“倒显得我多亏了心似的。”
“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瞧一瞧,”楚恒温温柔柔地笑着,有趣儿地瞧着她,口中却是最无情的一番话,“世上男子,大都如此薄情无二。”
珈兰眼睫一颤,一时不知他在影射何人。
“我本也不指望在他那儿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不过是图个所谓有恩于他的说法罢了,你 又何必如此。”
楚恒轻笑,见她黯然神伤,知自己方才说了些略带深意的话,怕是引得她误会了自己。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稳稳地穿行于林间大道之上。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迈着齐整的大步,离了西南便加快了脚程,大寒瞧着愈渐加深的暮色,一时有些犹豫是否要停下歇息。
车内二人相顾无言了一阵子,待珈兰气消了些,才瞥见楚恒手边那一本依稀如旧的游记,只是好似稍厚了些,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珈兰见他闭目养神,不曾注意到自己,径直伸手将游记取来,撩起些车帘,搁在掌心间翻找着先前看过的那一页。上一回翻到“季夏之初,流金铄石”一句,珈兰顺着中间几页依次翻查,却找不见先前的内容。
再往前稍稍翻了几页,这八个大字映入眼帘,珈兰只当自己记错了书页的厚度,继续顺着作者的话往下读。
沉溺书中,不知去日几何。
抬头时,恰好迎上楚恒一双饱含深意的面容,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还替她燃了一支短烛。
珈兰心中咯噔一下,默然垂下手,将书合拢放归矮桌之上。
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伴随着频繁嘈杂的马蹄铁敲击声,急踏颠簸,沉闷而厚重,交织了夜间深林此起彼伏的阴沉风声,令人觉着毛骨悚然。
烛火摇曳,每每随着车厢晃荡之时,便将两人的影子拉着远了远,继而又复作风平浪静,宛若无事发生。少女迎着他的笑容,有些不明所以地收回手,端坐着挺直了腰杆,实是理直气壮,未曾有过错漏的底气。
楚恒见她眼底干净如初,浅笑着,心绪复杂:“回去,就是中秋了。”
“是了。”珈兰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他这话来得古怪突然,没头没尾的,倒是不好答。
楚恒视线下移,挪到那本明显厚了些的游记之上,言语间听不出半分波动:“你好似,格外喜欢这本游记。”
他的容颜犹如高山堆雪,清冷而纯净,即使被病痛包裹的面容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目光仍胜夜色深邃,黑瞳明亮。
珈兰顺着他的目光,依然不明他话锋所指:“我不过见你欢喜,故而多翻上几页。”
“你想阿佑么。”
女子一愣,被他没来由的跳跃语句惊了一惊,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迎上楚恒的目光。楚恒只平平静静地坐在原处,倚着身后枕了腰的软垫,腿上裹着两条厚重的兔毛毯子,身形亦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
他似在说着什么稀松平常之事,把他们数年未见的姐弟之情简化成短短五个字,突如其来地砸入珈兰的心头。
“他……”珈兰无所适从地攥着衣袖,又不舍得错过了此番同珈佑相见的机会,张口应下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险些忘了判断楚恒这话中夹杂的几分真意。
“出来前,没能让你见上他一面。等中秋时,阖家欢乐,自当让你们二人也团圆一回。”楚恒笑容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丝苦涩滋味,眼中亦闪过一丝悲怆,淡道。
她又岂会瞧不出。
中秋节,旁人都有家人相伴身侧,也是宫中一年一度的热闹日子。长公子有王后宫中可去,二公子亦有自己的母妃祭奠怀念,可他的母妃,却连尸骨都无处搜寻。
珈兰起身扶着车厢,往前几步落座于楚恒身侧,替他理了理腿上几欲震落的长毯。
咫尺之距,兰香四溢,化作厚重的温柔将他包裹。
“他想你得紧。”楚恒眼中隐有脆弱之色,此刻连牵动唇角都变得艰难无比,“你可知他这许些年……”
“好。”珈兰随口应了一句,替他拢了拢碎发,指尖如玉冰凉。
楚恒将她望入眼底,呼吸停滞了片刻,有些瑟缩地想逃离那仿佛无孔不入的温和馨香。这仙女般的人儿在他面前撤了手,抿唇莞尔,缓缓低下头去,行了个最为谦卑恭敬的微末礼节。
“我相信,你自有打算。”
他心神微颤,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血液中尖锐的寒冷和刺痛再度席卷而来。
鲁国多丘陵名山。
可那本游记,实则并非什么鲁国奇人异事写下的名山录,而是他收录了与鲁国王室往来密信的手册,除却大寒和小寒,再无人知晓其内容。
他疑心甚重,故而先时有疑珈兰待他衷心。楚恒同鲁后交好,是因鲁后在闺中时与楚恒母亲交好,对楚恒也多有照拂。只是自从姑母作了他国王后,双方多留了个心眼儿,不再似先前那般亲密无间。
然,事实证明,他着实不当疑珈兰之心。
即便她当真与吕世怀一道儿又如何。
如今人在身边,心亦在此处,可比什么都珍贵。
毕竟他这样的身子,这般心性,如何能在朝堂汹涌暗河之中保全她?不若让她走得远些,简单些,秦典墨亦可,吕世怀亦可,只消叫她瞧清了这些个为人,无论哪一个,既能保全了她,亦能助他一臂之力。
但这人,不能是鲁国太子。
死在后宫权谋的女子,只她母妃一个便够了。
楚恒纠结的心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他牵出个笑来,稍轻松了些,垂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借此寻求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困意袭来。
夜深人静处,万籁悄无声。
……
那是数年前的一个春日,天气将将转暖,绿意复苏,去年飞离的雁群也在这时节争相回巢。
楚恒由大寒推着入了书房,他小小的身子盖了条不合尺寸的长毯,身上厚厚裹了好几层衣衫,一进门便被楚王叫嚷着赐暖炉热茶。
可他只是吩咐了大寒行至桌前,有模有样地将双臂抬至与眼平齐,除却不能下跪之外与旁的大臣别无二致。
那是对于文臣而言,慎之又慎的大礼。
楚王叹了口气,吩咐他平身,说出楚恒毕生都不会忘怀的一番话来。
“阿恒,你如此勤勉,也改不了你母妃早逝的事实了。”
楚恒的手臂顿在了半空。
“白神医先时说你心绪难平,故而父王一再宽纵着你,可如今你病情见好,父王才不得不将实话说与你听。
“许些事情,父王心里比谁都要清楚,可事关朝政,关乎大楚安危,不是你如今举出多少罪证就能将林氏斩草除根的。
“林氏乃大楚栋梁一族,想除去非一朝一夕可为。孤的结发妻子亦出自林氏,若要因为一个已故的妾侍推翻大楚,闹得朝堂不得安宁、后宫天翻地覆,你觉得,孤会允准这般事态发生吗?”
楚王苦口婆心,字字句句,如刀割在楚恒心头。他对第三子有愧,不仅是因纵容林氏致使这孩子年幼丧母,更是因这孩子替自己挡下了南郡灾祸,即便他再不懂事,也要看在这些的颜面上多加劝解。
更何况,楚恒的母妃秦氏女,本就是自己的爱妾,而军中,还有个秦老将军要加以制衡。
他要他的帝王之术,可楚恒只想要他的母妃。
“父王,此事有失公允,分明就是……”
“好了,阿恒。”楚王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大寒领着楚恒回去,“这些事情父王自有打算。你母妃之事必然会让你受些委屈,孤亦在私下告诫过林氏,你只消好好长大,将来做个闲散公子,游历名山大川,何等逍遥自在?”
“父王……”
“阿恒,林氏,才是你的嫡母。”
林氏,才是我的嫡母。
……
楚恒梦醒时,身畔依旧是熟悉女子的气息,好在车厢足够大,想来是大寒将置物的小桌收了,又掀起了边角处的座椅,能容他平躺歇息。珈兰撩着帘子欣赏外头转瞬即逝的夜景,树林的头顶是群星璀璨,夜风咬着她的发丝,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少女望着窗外出神,楚恒亦不曾出声,只默默瞧着她的侧颜,心中柔软安宁。
他无言瞧着,身上除了寒凉便是困乏疲惫之感,迷糊之间再度睡了过去,仿佛只是寻她的身影求个安心罢了。
药材不足,即便是楚恒身子不好,也赶不及夜间扎营休息了。除却必备的物资采购之外,这一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地往回赶,累得秦家军亲卫都有些吃不消。好在不过是两三日,大寒和小寒尚能换个班儿,可秦家军都是实打实跟下来的,倒是叫人改观不少。
这回跟来的是阎晋阎小将军,留在了信安城司马相国身侧,帮着处理些流民纷乱之事,也好震慑震慑边境那些个不明事理的小杂兵。
倒是可惜了,不曾得以一见。
众人一入京,最要紧之事莫过于是楚恒的身子。白露几乎是片刻不歇地往自个儿院子里跑,这一连数日的奔波劳累下来,她哪还顾得上形象之说,那步子都跟飞似的,一溜烟儿就没了身影。
这一遭旅途奔波,楚恒几乎日日都是昏迷沉睡的模样,水米都进得少了些,虽说到时精神尚可,可人又见憔悴,几乎是只皮包骨头的模样了。
一众人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偷偷躲在屋檐上窥伺的小雪。他满心欢喜地带着消息往回赶,连脚步也松快了,想着早些回去同珈佑说他长姐回来的消息。
楚恒在大寒和小寒的帮助下,颇费气力地坐上了轮椅,原是要遵从医嘱早些进去,可他偏生制止了大寒的动作,目光不自禁地飘向看似不改分毫的浓密竹林。
竹林外,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楚恒难捱地打了个哆嗦,不知是今日风稍大了些,还是母妃亦在欢迎他的平安归来。
若是母妃在的话……
风过,竹叶翻飞,是大海的波涛汹涌席卷了这片净土。粗壮的竹木原是平和安详的沉眠之神,如今却在徘徊回荡的狂风下摇摆不定,发出阵阵刺耳尖锐的声响。
楚恒望着眼前的翠色林海,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是往年从未体会过的慌乱滋味,似是被这呼啸的冷风感染一般。
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尖锐的竹叶泛着微白的背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刺痛了他的心。此间种种,都不似寻常模样,珈兰见他目光空洞失神,心情亦如乱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