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21
方才弥月说话时的神态,那么平静,那么自然,缓慢,而不容置喙地将他推远,摊开即将离开的事实。
像是离开前的最终交代。一点余地也不留。
闻琛觉得可笑。
事实上,今晚他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镇定。接连几天没有睡好,收购案遇见麻烦,而为这些浇上一把火的,恰是从前最令他省心的弥月。
就像他和卫俊说的,和弥月结婚,只不过是因为合适而已,她温柔,体贴,识大体,总是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卫俊交女友,冲到他办公室抱怨对方又开始问“我和你的公司谁重要”这个傻白甜问题,他淡淡一笑,理解但不太能共情的意味。
卫俊就不免跳脚,指着他说,“哇,你少得意!听说女人结了婚会变两样,搞不好你现在温柔小意的小月亮以后会变成母老虎啊!”
闻琛笑意微顿,抚在唇边的手指也跟着停了停。
他刚才得意了?
没有细细深究,秘书便进来提醒会议日程,闻琛起身,示意卫俊自便,理了理领带,便走出去。
他和弥月的交往,好像就像这样一直处在一种自然而然、不需要加以思索的状态里。
当初闻母介绍他们认识,在家中便已经打过前哨,自然遭到了闻琛的拒绝。那场宴会上简短的交谈,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是闻母安排的一场不太正式的相看。
弥月被闻母领过来,显然也是被蒙在鼓里,见到他,神情滞了一滞。闻琛其实对弥月还有印象。记忆中安静的,不怎么说话的一个小姑娘,好像挺害羞。
女孩子在眼前,闻琛自然没有失去风度,只是遗憾地看了眼腕表,思索该用几分钟不失礼貌地结束话题。
然而,就连自己也没想到,回程却改了主意。在闻母提出约一餐饭时,应允下来。
“怎么样?我就说小姑娘漂亮吧!”车上,闻母笑呵呵的,不免得意,“你看一眼保准喜欢。真是知子莫若母啊。”
闻琛失笑,降下车窗,摇了摇头。
弥月漂亮吗?
确实漂亮。她有很好看的柳叶眉,眼睛偏大,却不幼态,偏古典的眼型和脸型,十分特别的江南美人。
但闻琛漂亮女人见得多了。也不光是外貌这点便能令他改变主意。
说来奇怪。他喜欢和她聊天。
弥月说话干净有条理,语速不快不慢,令人很舒服,也不是那种虚有其表的草包花瓶。他记得她学的是理科,他偏好有逻辑的交谈。
弥月在他心里,也一直是逻辑、理性的类型。
他和弥月的交往,便是两个理性的人共同在谱写乐章。他一直处在一种不假思索的状态里。不用怀疑她是否爱他,不用怀疑她是否在生气,一切都是那么轻松,自然。
他大抵是喜欢且适应了这种不费力的相处模式,才会如此不舍。
那天,得知弥月取消婚约,卫俊还不知道严重性,搭着他的肩膀嘻嘻哈哈,“我说琛哥,你不会是在外面没藏好人,拈花惹草,被弥月发现了吧?”
他触到闻琛冷然全无笑意的脸,才知道事情可能不妙,讪讪将手放下。
“那天她在门外。”闻琛淡淡地说。
“哪天?”卫俊一愣。
闻琛没说话。
怎么想弥月不告而别都十分奇怪,还处理掉了手上的工作,他便去让人查了监控。于是便知道,那天,门未关严,他和卫俊关于尤清影的对话,她全都听见了。
“我们……没聊什么吧,”卫俊挠挠头,他宿醉刚醒,有点想不起来,使劲拍自己的脑袋瓜,“就说了下清影,你有前女友,她也知道啊。就因为这个气到取消婚约,不至于吧,我觉得她就是吃醋。”
闻琛靠向椅背,没有说话。
是吃醋么?
很难想象弥月吃醋的样子。他的记忆里,凡是看到她,她总是在向他微微笑着。
闻琛不喜欢太作的女人。但这一次,来滨城之前,他却在心底隐隐希望,她只是犯了点小脾气。
然而,此刻,弥月却坐在他面前,那么明白地摊牌,真的要取消婚约。
可她眼中分明又有眷恋。甚至不忘关心。
一股焦躁油然而生。
“你不再是我未婚妻,还要我保留你在时的习惯,什么意思,”不等她回答,他嘲笑一声,“睹物思人?”
从认识以来,闻琛都是翩翩君子的模样。而此刻,男人完全变了模样。表情依然是克制的,可眉宇已然拧起,语调甚至能说是,含嘲带讽。
弥月有点意外,只当他是天之骄子,难得被拒绝,丢了面子才这样,摇摇头,低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可以当做没听过。闻琛,你会和我结婚,本来也就是觉得我省心,不会给你添麻烦而已。”
不然,靠她的家境,要攀闻家这门亲,是难比登天的。
弥月没想到的是,这息事宁人的一句,反而令闻琛笑出声来。他像是被温吞的刀子割了一把,上下打量她,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控制不住尖锐冰冷的话语往外冒。
“你不也正是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才进闻氏的吗?”
海潮在这时发出哗哗声,有那么一瞬间,弥月觉得耳朵聋掉了,好像发出了一声嗡鸣。
闻琛坐在对面,眼神冷冷的,刀子一样。弥月有一种被剥开,被剖析的感觉。
原来他都知道……
一股莫大的羞耻感涌上来,回忆里的自己的形象瞬间就变得处心积虑。
因为知道闻母喜欢什么,所以投其所好,接近了她。怀揣着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希望,一点点的可能,居然还真的令她达成了所愿。在晚宴上被闻母介绍给闻琛那天,她不知情,却已经在脑内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弥月以为闻琛不知道。
他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知道她的漫长暗恋,不需要知道她的处心积虑,像灰姑娘童话里削掉脚后跟也要强颜欢笑的继姐,她一点点削掉自己的脚后跟,将自己塑造成了闻母欣赏的样子。
他只需要知道她能穿进那双玻璃鞋,她足以与他相配就够了。
不知是不是小酒馆忽然调亮了灯光,白色光线有一种过曝的感觉,血液冲上头脑,弥月紧紧咬住嘴唇,青春最隐秘的心事和成年后的步步为营一下被揭穿,让人有种光天化日之下丢掉所有伪装的感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难以组织出一句语言。
察觉到弥月的状态不对劲,闻琛微微皱眉。也意识到了方才话语的不妥。
他平时并不会犯这种错。也许是今晚事态脱离掌控,从潜意识中觉得弥月并不会真的离开自己,到触碰到她坚决的态度。
都在不知不觉中挑战着他的理智。
令他也处于一种失序的混乱中。
“对不起,我……”闻琛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刚一开口,不远处便有人小跑过来,将手机递上。
“没空。”闻琛掐下了额侧,眉宇间夹杂着微微地不耐。
秘书一脸为难,显然在那边也受到了压力,“但是闻董……”
闻琛这才接起电话。电话中,闻老爷子大发雷霆,对德国一家公司的收购半路杀出另一家竞争对手,发起恶意收购,眼看就要得手,问老爷子动用关系将人稳住,要他即刻飞往德国,再做最后的博弈。
“你处理私事也要有个数,分清什么是重点。我知道你很在意她,不过阿琛,为一个女人放弃前程,不是你的性格。”
挂了电话,闻琛深深看了一眼坐在原地的弥月。她眼神有一点空,像是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
他走过去,低声说了句抱歉。
拿过手机,转身便上了紧跟而至的黑色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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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月对着花花绿绿的酒水单纠结了一阵,最终要了看起来比较好入口的几杯。
从前只是听说,并不觉得。原来酒精真的可以麻痹人的大脑,让人的思维好像都飘在半空中,什么也不再去想。她就坐在位置上,一杯接一杯地喝。
眼前走马灯一样,晃过了许多画面。林荫道上的惊鸿一瞥,运动会的小插曲,坐大巴去春游时因为班级人数差别,拼到了同一辆车子。那天车程三个小时,她全程没有睡觉,屏住呼吸,看少年歪在靠背上的侧脸。
她以为一切都是她的独角戏。以为在闻琛眼里,他们如今的重逢只不过是缘分。也许,他还会产生一点点,命中注定的感觉。
是她的眼神太不会掩饰喜欢,还是闻琛太聪明?
弥月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多像一个跳梁小丑,假装不在意、云淡风轻地出现,其实对方早就知道你是处心积虑。
闻琛今日的表情,不必言语,或许已经在误解她当初接近闻母,奔的是闻家儿媳妇这个位置。
弥月想要笑一声,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声来。她伸手,要再度摸过一杯酒,却摸了个空,抬头,身形修长的男人站在一旁,手中正拿着那一杯酒端详。
个子和闻琛差不多,弥月视线有点模糊,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他回来了。
“长岛冰茶?”下一秒,谢不琢皱皱眉,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像是夹杂了微微的不爽的轻哼。
“还认识我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