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志远带着人来取钱时,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的小厮拿着一沓银契进屋,闹了一阵,接着满头是汗地出来。
“大人,只取回三百两,说是好些银子都被大水冲走,拿不到了。”小厮哑着嗓子道。
闻人志远脸一黑:“那其他人呢?也都没取到钱?”
小厮把头压得低低地,道:“不知道,里头人只说能取这些。”
闻人志远扫了一眼小厮怀里的银子,心里默默数了一遍,如果加上之前从钱庄拿到的贴息以及庞金海孝敬的一百两黄金,倒刚好覆盖本金,算是不赚不赔。
他心烦地一甩手:“这个洛承风,怎么还是个榆木脑袋!那么着急发钱,怎么不想想这些都是呈堂证供!”如果能把这些银两都留到手上,那他就再也不用着急钱的事了。
他眼神在人群里扫视,看到施良,招手把人叫来:“洛承风人呢?”
施良抱拳道:“启禀指挥使,洛大人刚才替我的班,下地底去堵贼匪了。”
闻人志远扬起眉毛:“贼匪?不是银库漏水吗?怎么还有贼匪?”
施良一脸茫然:“难道大人不知?银库漏水都是贼匪引起,庞金海和徐平就是贼匪头目!他们伙同鲍宝山私占官沟作银库,要一起诓走京城百姓的钱财呢!”
闻人志远震惊道:“怎么可能?!!他们若是贼匪,哪里来的钱贴息?你不看看有多少人来他们钱庄存钱……”说着说着,他自己停住了。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脸皮不自主地抽动,并随着思维的运转流露出震惊、愤怒、庆幸而后惶恐的诸般情绪。
他想明白了!
“他们使的是连环计,拆了东墙补西墙,空手套白狼。”施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指挥使。
这时,洛承风从李记后院出来,身上满是泥污。
闻人志远一把拉过他,急问:“人……人抓住了吗?”
洛承风抱拳道:“抓住了。”
闻人志远猛地一抖:“在哪?都说了什么?!”
洛承风一指马车:“就在里头,属下还未来得及审。”接着他又抱拳道,“大人,属下一身污秽,恐脏了大人的眼,还请大人容许属下去换身干净衣袍再出来回大人的话。”
闻人志远挥挥手,眼神晦暗地盯着只有一名侍卫守着的马车。
等洛承风走开,闻人志远招来一名亲随,嘀咕了几句。亲随快步跑开,带走好几名属下。又过大概半刻,亲随重新回来,捧着一碗热汤面,喊守马车的老葛去吃。
老葛不肯:“洛大人吩咐了,要我务必守好马车。”
“不过吃一碗面的功夫,人不会丢的。再说,指挥使大人就在这呢,能出什么事?”
老葛仍旧不肯。
对方只好招来手下一名随从替班,老葛这才肯跟着他走。
马车中人被绑着手塞着嘴,听到闻人志远到了,剧烈挣扎,马车外的人不为所动。
突然,对面屋顶出现一排黑色身影,整齐划一地在手臂上架设弓弩。
兵马司所有亲随瞬间围到闻人志远身边,马车旁的随从也趁机跑开。
咔咔咔的机括声中,雨一样的箭矢激射向马车,瞬间,原本还密不透风的车厢变成蜂窝,鲜红黏腻的液体从马车里淌出,黑色身影旋即消失。
直到这时,街上才传来一声尖叫,被吓得只顾躲闪的路人终于释放出内心恐惧。
闻人志远淡定地发出指令:“来人,快去追拿凶手!一定是这伙贼人起了内讧,千万不能让他们逃窜!”
换好衣服的洛承风慌里慌张从李记出来,看见已经万箭穿心的马车,大惊:“发生什么了?!”
闻人志远的亲随道:“定是贼人起内讧,杀人灭口。”
“内讧?贼人怎么会和崔检校起内讧?”洛承风假装很迷茫地向闻人志远发问,“莫非大人已经查明,崔检校和这伙贼人是一伙的?”
闻人志远爆发出一阵猛烈咳嗽,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你……你说什么?什么崔检校?”
“就是鲍老板的大舅哥,户部检校崔大人呀!”洛承风指着马车道,“里头坐着的是崔大人!”
闻人志远失声尖叫:“你不是说那里面是庞金海和徐平?”
洛承风:“没……没有啊,属下说的就是崔大人。”
闻人志远咬牙切齿:“我问你抓没抓到贼人,你说抓到了,都在马车里,你还想跟本官抵赖吗?!”
洛承风慌忙低头行礼道:“大人明鉴!属下说的是抓到了扰乱秩序的人呀!刚才崔检校和鲍老板强行插队,嚷嚷着一定要先取钱,引起众多百姓不满,推搡挤压甚是混乱,属下担心事态扩大,所以把崔检校和鲍老板都抓进马车里冷静冷静。”
闻人志远提起的心稍微放松下来:“这么说,鲍宝山也在马车里?”只要鲍宝山被灭口,那至少他们前头的交易就没人知道了。
洛承风摇头道:“鲍老板已经被御史台提走了。”
闻人志远踉跄一步:“你……你说什么?”
洛承风无奈道:“张格清老大人来南街买文房四宝,正好听见鲍老板在马车里骂什么贪官污吏、监守自盗的,就顺路把人提回去问话了。”
“御史大夫张格清?”闻人志远大叫,“你怎么不拦着?!!!!”
洛承风卑微道:“属下拦了的!可我只是小小从七品武官,拦不住堂堂的二品御史大夫啊……”
闻人志远:“蠢货误我!蠢货误我!!!”
……
地底银库。
庞金海绞尽脑汁地理解目前局面。
“京兆府和刑部的来我能理解,户部的也说得过去,可为什么太常寺和礼部的也来了?还有国子监的,他们来干什么?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就算插手也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为什么和南城兵马司的人一起对付我们?!”
武艺高强的随从站在离入口最近的地方,随时准备对抗破门而入的官差:“东家放心,有我在,他们没那么容易进来。”
千红:“这或许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庞金海:“你的意思是,他们打算先佯装与我们为敌,等出去了再保护我们?”
千红:“正是。”
庞金海:“若真是如此,鲍宝山在何处?崔检校在何处?能让这些人出面,非得是他二人说动的。这些人都在了,他二人为什么没来?”
千红:“这不是为了免去瓜田李下的闲话吗?”
庞金海:“不……不对,崔检校或许要避嫌,鲍宝山是无论如何该来的,钱庄本来就有他一份,他想避也避不开。”
千红发现自己确实不是当骗子的料,几次三番想要说服庞金海出去都未能成。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臭味,巨臭无比。
千红立刻就吐了起来,庞金海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连武艺高强的随从也频频捂鼻调息。
墙边隐隐传来水声,接着,乌黑发臭的汁水从箱子间渗出,在地面弥漫开来。
庞金海震惊道:“那面墙破了?”
随从赶紧上前查看,他搬开挡在前头的箱子,发现水涌得更猛烈,想把箱子再挡回去,竟一时挡不住水势,他皱眉道:“东家,这面墙好像是空的。”
“空的?”庞金海上前几步,躲在随从身后,探头出来细看,果然发现墙体松动,都靠箱子顶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暴跳如雷,“原来他们是把墙给掏空了,我的钱都被他们给偷了!”他想到今天鲍宝山一直没有出现,再加上这个银庄都是鲍宝山给提供的,更料定自己的猜想。
他重新跑回入口处大叫:“鲍宝山,你个狗娘养的杂种!你偷我的钱,还跟洛承风做局害我!你们狼狈为奸!你……不,不是洛承风,他没有这样的心机……是闻人志远!你和闻人志远合起伙来害我!你们一开始就想偷走我的钱,闻人志远讹我一百两黄金,不过是想让我误会他和你不是一路的,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杂碎,你们不得好死!”
外头五六个衙门的小头目,都听到闻人志远讹钱的话,一个个耳朵竖得高高的,只恨不得钻进地底听庞金海好好说道说道。
洛承风在一旁面无表情,仿佛闻人志远的官声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太阳西洛又东升,天气逐渐转热。
银库里的污水已经快漫到膝盖,经过一夜的发酵,更臭了。
庞金海众人两天两夜水米未进,饿得头晕目眩,被这浓郁的臭气一薰,感觉三魂七魄都要出窍。
千红已经站不稳了,趴在叠起的箱子顶一动不动。
随从:“东家,不然我们还是出去吧,出去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在这污水烂泥里泡死,太憋屈了。”
庞金海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他冥思苦想了两日,细细回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踏入局中,逐渐发现——点铜成金术是一切的关键。
如果不是那个点铜成金术,他不会放松警惕让洛承风和柳飞鸿入局,他们便不会知道银库所在,这里的钱也就不会不翼而飞。
如果没有点铜成金术,他和徐平会按照以往的路数,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带着钱财消失,让千红背下所有罪责,保他和徐平无后顾之忧。
点铜成金,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自己本来是可以识破的。只是当时被闻人志远逼着要钱,情急之下才轻易着了道。
庞金海快把自己的头发都薅秃了,他向来依仗人心贪念设局诓骗,没想到这次居然被自己的贪念引入别人彀中。
他这回来京城原是想做一票大的,好从此金盆洗手,享一世富贵安稳。没想到最后不仅一毛钱都进不了口袋,之前几十年的积累也付诸东流。
早知就不让徐平去取之前的积蓄了。
积蓄……当时之所以取积蓄,一是为了多点出一些金子,更主要的,是因为自己和洛承风谈判被人听了去,大家以为钱庄不安全……当时洛承风在,柳飞鸿也在……
柳飞鸿……
柳飞鸿!!!
庞金海突然一阵鸡皮疙瘩,所有环节都串起来了!
每一次,每一环,都有柳飞鸿的存在!
是她!
是她!!!
若说闻人志远是这个局的最大受益者,洛承风是主要执行者,那柳飞鸿一定是那个设计整个骗局的人,没有她,整个骗局都不能成立。
庞金海激动地站起来,从箱子顶一把拉下千红:“你说,你说!!是不是柳飞鸿,是不是柳飞鸿!!!当初就是因为你我们才知道柳飞鸿这号人,也是因为你我才会派老三去跟踪她,这一切是不是你和她设计好的,你说,你说啊!!!”
他掐着千红的脖子疯狂摇晃,千红已经虚弱到无力挣扎。
随从上来分开二人,劝慰庞金海:“东家,事已至此,就算掐死她也没用了,您还是保存体力,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庞金海:“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口供作交换,闻人志远需要我的口供来证明清白,他的政敌需要我的口供来扳倒他,还有那些看不惯鲍宝山想毁了他的,或者要保他的,不管对方是谁,只要能保命,我们就都配合。”
随从:“既然如此,那我们出去吧?继续留在这里不被饿死也臭死了。”
庞金海再次环顾这个曾经塞满银钱的地库,悔恨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老子诚不欺我矣!”
随从掐着千红走在前,庞金海跟在后,三人缓缓走出地库。
外头,听到动静的各路官差围了上来……
……
一个月后。
庞金海一伙骗子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私藏在各处的赃款被收归国库,原本该是斩立决的罪名改成了流放西北三千里。
鲍宝山因为勾结贼匪欺诈京城百姓,本也要判秋后问斩,但他把家产都上交赎罪,得了个流放岭南的结局。
所有人刚开始的口供里都提到闻人志远所要钱财的经过,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集体翻供,都说闻人志远坚决拒绝、并派洛承风前来监督。
洛承风自己也说之一切都是闻人大人的计谋,闻人大人早就看穿贼人的伎俩,是闻人大人在背后谋划一切才能追回百姓损失的钱财。
但皇帝最终还是训斥了闻人志远,因为他的失误造成既是朝廷命官又是涉案人员的崔检校被乱箭射死,皇帝修道多年、最看不得人死于非命,特别还是曾经为朝廷鞠躬尽瘁的朝臣死去。
闻人志远跪哭于御前,请求辞去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职务、去给先帝皇陵,皇帝犹豫三日,最终点头。
洛承风因为办案有功,受到了皇帝赞赏,被特赦即刻升为正七品,不用再等岁末考评,清风堂众人也都得到了嘉奖,清风堂的人头也从十二人再次扩充到二十八人,一跃成为南城兵马司四个堂口中人数最多的一个。
许平安,也就是庞金海口口声声叫的三弟,因为检举有功,且帮助朝廷找到庞金海等人在外藏匿的巨额贼赃,被免去了刑罚。洛承风看他轻功不错,且懂些暗八门的规矩,决定发展他为市井中的暗子,给他安排了一处活计。
千红历经生死后看破红尘,跑去城外一座尼姑庵里出家了。临走前,她把自己这些日子攒下来的所有银钱都给了飞鸿,谢她这次的救命大恩。
飞鸿和三娘,深藏功与名,什么功劳都没有要,只推说都是闻人大人和洛大人的安排,安安静静地保下了三千多两白银的收入,并在尘埃落定之后重新回到南街,继续抄书代笔的营生。
这一次回归,南街百姓对她的态度大变特变,所有人都知道从此南街上是洛大人说了算,而这对母女是洛大人安排到南街上的,捧她们就是捧洛大人。
三娘走在大街上,心满意足地接受所有人的赞美,心中暗想:
“这个女婿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