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雀怀着忐忑的心郑重地向道衍叩了三个头,敬上拜师茶。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被人牵着走的羊羔,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去,前路会到何方。
但她明白一个道理,燕叙是为了她好。
她心底隐隐有一丝期待,她看过周易,看过风水,看过黄老老庄,以往只感觉到自己与这方天地似有一些勾连,却永远抓不住那个东西。
燕叙说过,这个道衍大师很厉害,她想知道抓不住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但事实上,这就是个不正经的老和尚。
一开始,燕叙送了金秋雪落上山来照顾她,却被道衍赶下了山,骂道:“天天往老夫这塞女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是个淫僧,小子你真会毁人清誉!”
燕叙气结,带人下山,后来为了方便上山不惹人闲话,不光在承天庙给老燕候立牌位,还砸了几千两的香火钱进去。
道衍这才将人看顺眼了,只是人一来就拉着人弹琴论酒,甚少让燕叙见稚雀。
彼时的稚雀,每日都会被道衍丢到后山的那片竹林里,让她一个人回来。
竹林里寂静下时不时传来的虫鸣让她感到恐怖,稚雀一开始害怕极了,经常走一步跌一跤,浑身是伤也走不出竹林。
无助下,她觉得这个老和尚可能不是个好人。
但道衍说:“先天圣命也怕惫懒,小丫头,静下心仔细感受这林间万物,你会找到路的。”
后来,被丢的多了,害怕多了,稚雀渐渐感应到了从前那种抓不到又存在的东西了。
那是一种属于天地万物的语言,风拂过面上时带起的温柔,树叶摩擦间的沙沙声,时不时的虫鸣,远处的流水声,都是万物的交流。
她渐渐学会了这种语言,当她第一次根据风声摸到路走出竹林的时候,老和尚大笑,“燕家小子,我就说她可以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心乱,剑也乱了,今日你又输了,滚吧。”
而后是一阵杂乱的冷器交叠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闷哼,老和尚把人踹出去还要感叹一句,“情字,害人啊。”
她还没适应这种感觉,老和尚大概是嫌弃燕叙来得太勤,便带着她往林子更深处去,丢给她一把古琴,“这东西不仅能修心,还能唬人,人呐,身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
稚雀疑惑,“师父,你看起来不像身不由己。”
“谁跟你说的呀,你不知道老和尚我去哪儿都能被人找到吗?”老和尚叹息一声,稚雀莫从里面名听出一丝惆怅。
还没等她想明白,老和尚转而开始编排起天家,“乖徒儿,为师跟你说,你这一身能耐,寻常人能说七分,在姓褚的那一家子面前,只能说三分,不然,遭天谴啊,那就是一家子王八蛋。”
这话说得好像她能进朝堂似的。
“师父,本朝女子不能入朝为官的,您说的这些,徒儿只当没听过……”
“管他能不能,你听着就是了。”
后来,即便是林子深,燕叙也能追过来,老和尚每次不让见人就算了,还嘴贱说燕叙一无权势,二无本事,三无眼界,天天风花雪月只会害了小丫头云云。
总之,两人每次见面,不是在打架就是在下棋。
每次,燕叙都输。
后来,老和尚大概是厌烦了,开始带着稚雀游历山川。
跟着老和尚时日长了,稚雀不光本事见涨,胆子也涨了不少。
老和尚不止教她诗琴画酒,还教她朝堂政事,观五湖四海,星宿列张,生生在她只有四方天地的脑袋里开出万里山河来。
唯独,不教她周易之术。
稚雀实在心痒痒,她开始自学了,但是因为看不见,难免心浮气躁,算得不准,终于,她找上了老和尚,言明心思。
老和尚沉默了很久,第一次摸了摸她的脑袋,带着一点不同于燕叙的暖意,像个父亲一样。
“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玄门中人,大成者,皆命不好。”
稚雀沉默片刻,还是坚定道:“师父,我还是想学。”
她觉得她的命已经够不好了,幼年失沽,卖身为奴,曾差点死于他人杖下,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就像……燕叙说的那样,一技傍身不够,那只能任人宰割,重要的是,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学这个,她觉得能。
于是,师徒二人结束游历,迎着春风十里回到了承天庙。
这一回,道衍没再阻止燕叙见她。
只不过人变得严苛了,道衍挖坑管挖不管埋,风水命理八卦图什么的最多讲个三遍,再问,老和尚就嫌弃人笨了。
没办法,稚雀只能拼命记老和尚说的话,每日一遍遍咀嚼理解。
连和燕叙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只来得及在燕叙生辰那日送上自捏的平安符,知道了燕叙的字是子慎,据说是老和尚取的。
后面,稚雀继续投入到苦不堪言的学习中。
反正稚雀不能理解经文,要挨板子,背不出图来,要挨板子,手势不对……挨了雷劈。
好多年以后,稚雀依然记得自己引雷诀的手势做得不对,一道天雷劈在旁边的感觉。
真的很恐怖,感觉耳朵都要聋了,还被电麻了一瞬。
师父太坏了。
都不提前说。
稚雀更加小心,渐渐的她发现,自己尽管看不见,但熟悉的黑暗中,开始有一些丝线流动,丝丝缕缕地勾连在物体身上,她卜卦捏诀的时候尤为明显,还罩着一层雾气。
这让她做事更方便了。
当她高兴地将这事告诉老和尚的时候,老和尚长叹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又高兴起来,说:“天才啊。”
然后把她扔到了寺庙大殿求签桌后坐着,专门给人算命卜卦。
稚雀兴奋不已,摩拳擦掌,只不过有人看她年轻,难免不信,质疑声多,后来在多次得到证实后,反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天师。
算得多了,妖魔鬼怪见多了,稚雀将人性的阴阳两面都看明白不少。
渐渐的,她又惊奇地发现,自己慢慢能看见了,一开始只是模糊的一片血色,她时常能看到一个个鬼影。
老和尚说是地府冒出来的,回来看看亲人的,没什么恶意。
再后来,血色淡了,她看得更清晰了。
等到一年雪落,她的眼睛彻底恢复了。
然后,在她十八岁生辰这日,她那个不太正经的师父,正经地穿上大红高僧袈裟,闪亮又骚包地带着她顶着老大的风雪下山了。
美其名曰:受老皇帝邀请,为大铭江山祈祷祝福。
其实就是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