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奉天殿。
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老朱手里捏着那份来自苏尘的奏折,那单薄的纸张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没有坐在龙椅上。
而是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身影被烛火拉得忽长忽短。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奏折上的每一个字,他都反复咀嚼了无数遍。
苏尘……想退?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朱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如鹰,试图穿透纸背,看清那个年轻权臣的真实意图。
他不信。
这小子会这么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
“加九锡”的毒饵刚抛出去,还没等发酵,他就想溜?
这不符合常理。
退了,还怎么名正言顺地“捧杀”?
还怎么把他架在火上烤,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将来又该如何对付这个心腹大患?
老朱最忌惮的,恰恰就是苏尘这种“以退为进”的把戏。
这小子,滑不留手。
“来人!”老朱停下脚步,声音低沉。
“传耿炳文。”
半个时辰后,须发皆张的老将军耿炳文,身披甲胄,步履沉稳地走入大殿。
“参见皇上。”
老朱将奏折递给他。
耿炳文接过,粗略扫过,眉头便紧紧皱起。
“皇上,这……”
“你怎么看?”老朱盯着他,目光深沉。
耿炳文性格耿直,思索片刻,斩钉截铁道:“不能准奏!必须驳回!”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金石之音。
“如今京城内外,人心浮动,对苏尘不利的言论已渐渐抬头。”
“只要再拖延数月,待‘加九锡’和‘拜亚父’之事彻底发酵,苏尘必定身败名裂,届时再处置,易如反掌!”
“此时若是准奏,岂不是放虎归山?苏尘反而脱身了!”
老朱闻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反问:“咱若是不准,天下人会怎么看咱?”
“会不会觉得咱这个皇帝,连臣子请辞归隐都不允,心胸狭隘,刻薄寡恩?”
“到时候,那些原本对苏尘不满的人,说不定又转头去同情他了。”
“这……”耿炳文顿时语塞。
他只懂战场厮杀,哪里懂得这般曲折的帝王心术。
老朱心中暗自摇头。
武将就是武将,思虑还是不够周全。
这盘棋,还得找个更懂行的来参详。
“你先退下吧。”老朱挥了挥手。
“传李善长。”
很快,脚步轻缓,面容沉静的李善长便出现在殿中。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仿佛只是个悠闲的致仕老臣。
“老臣参见皇上。”
老朱将奏折递过去。
李善长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看得极慢。
看完,他将奏折轻轻放回御案,然后抬起头,神色平静无波。
“上位,”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清晰,“老臣……没有看到这份奏折。”
老朱微微一怔。
随即,他明白了李善长的意思。
装傻。
留中不发。
假装压根就没收到过这份请辞的奏折。
如此一来,外人不知情,苏尘的奏请石沉大海,朝廷便可继续按原计划行事,将“捧杀”进行到底。
“哈哈哈……”老朱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看向李善长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还是你李善长……够狠,够刁!”
这老狐狸,果然是玩弄权术的老手!
“既然如此,”老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份奏折,就由你带回去吧。”
李善长心领神会,微微躬身:“老臣遵旨。”
他知道皇上的意思。
这口“截留奏章,阻碍贤臣归隐”的黑锅,得由他李善长来背。
回去之后,他只需对外宣称,是他收了奏折,但认为安国公乃国之柱石,不可轻言引退,故而暂时压下,未曾上呈。
如此,既全了皇上的名声,又能继续将苏尘困在局中。
李善长拿起奏折,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奉天殿。
殿内,只剩下老朱一人。
他重新坐回龙椅,看着李善长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苏尘啊苏尘,你想跟咱玩“以退为进”?
还嫩了点!
咱倒要看看,这盘棋,最后谁能笑到最后!
……
与此同时,苏尘也收到了情报。
【皇宫夺舍太监回报:皇上秘密召见李善长,将主人的折子留中了。】
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在苏尘心头。
留中不发?
李善长亲自操刀?
老朱默许?
好。
很好。
这是真不给他活路了。
连请辞归隐,都要被堵死?
非要把他苏尘摁死在这“加九锡”、“拜亚父”的火刑架上?
苏尘眼底深处,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
这样搞我?
有意思吗?
他猛地站起身,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度冰冷的笑意。
既然不给体面,那就都别体面了!
“吴本六!”苏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属下在!”吴本六的身影悄然出现。
“传令下去!”
“喷子团,立刻行动!”
苏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将我昨夜写的奏折,原封不动,给我印刷十万份!”
“今晚,我要让这京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都贴满它!”
“我要让全天下看看,我苏尘想退,是谁,不让我退!”
吴本六心头一凛,立刻躬身:“遵命!”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
整个京城仿佛一夜之间,被无数雪白的纸片覆盖。
城门上,墙壁上,布告栏,甚至一些大户人家的门前。
到处都贴着同样的内容。
——安国公苏尘请辞归隐奏疏!
起初,人们只是好奇地驻足观看。
渐渐地,人群聚集起来,议论声四起。
“安国公要辞官?”
“奏折上写得明明白白,言辞恳切啊!”
“加九锡非其所愿,亚父之名也只是师徒情谊?”
“他还举荐吴王为皇太孙?”
“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各种猜测在人群中弥漫。
但很快,一种主流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安国公这是高风亮节啊!”
“功成身退,不恋权位!”
“皇上加九锡,那是皇恩浩荡,安国公不受,是臣子本分!”
“这样一来,君臣两全,岂不美哉?”
“是啊是啊,如此一来,什么权臣,什么篡位,谣言不攻自破!”
“只要安国公退了,皇上顺势答应,这京城的紧张气氛,不就一下子解除了?”
“大明社稷也能免于动荡,善莫大焉!”
一时间,舆论风向陡转。
原本弥漫在京城上空的猜忌、紧张、惶恐,仿佛被这十万份奏折瞬间吹散。
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
仿佛只要苏尘退了,一切就能回到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