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嬴这是第二次来清戎司,那回是送她回衙门,不过略略停留就离开了。
所以常念出来时,他正仰脸看门楼上的匾额,上头是先帝御笔写就的三个大字——“清戎司”。
激越的飞白,笔触急骤有力,很合父皇的性子,也符合清戎司这个衙门的调性。
常念躬身请他进去,“殿下还没进过衙门呢,天冷,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前几日的相熟已经没有了,她眉眼间显见客气且疏离了很多。
李长嬴面色平和道:“不用了,还是去外头走走吧。”
走走?
常念愣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扭身走开了。
常念朝上来给她系披风的段青示意,让她不用跟着,自己踅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李长嬴比李洵舟长三岁,长相各随其母,但其实眉眼间能看出某些相似的神韵,只是他身上没什么锋棱,一笔一划,都简洁明了。
他背着手走在前头,背后的斗篷被风挑起了老高,坚定挺拔的身影,有自己的坚守。
说实话,常念在知道他和李洵舟合谋的事后,对他也并没有太大怨气。
他不曾害过她,甚至一直在默默守护她。
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
常念原以为,他会为太妃的事为自己分辩几句,谁知他并没有。
“顾大人,你还记得你哥哥的样子吗?”
他说话的口气永远温和慈爱,絮絮道来,天寒地冻中很有种家常的感觉。
常念想了想,很快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常玉哥哥死的时候我还小,爹爹曾经告诉过我,说他长得很像母亲,天资又聪颖,我想正因为这样,母亲才会那么伤心,以至思念成疾,在我两岁的时候她就离世了。”
常念对母亲的印象也不深,三岁前的记忆几乎不存在,但她有一丁点印象,母亲总是远远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许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伤情太甚,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照顾她。
李长嬴侧过脸,有些歉疚地看着她,“惹顾大人伤心了……”
常念拢了拢颌下的飘带,笑了笑,“我并没有伤心,我母亲虽然早逝,但爹爹给了我足够的关心,我并不曾欠缺过。”
李长嬴看着她颊边漾起浅浅的梨窝,也跟着笑了,“是,顾大人向来不是个自苦的人,其实,我和你兄长算得上挚友。”
常念有些纳罕,“是吗?四五岁也能称得上挚友?”
李长嬴被她调侃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道:“大概因为我们性子相近,不喜热闹,又总嫌别的孩子闹腾,所以每次国公带他进宫时,都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玩耍。”
常念掖着手“哦”了一声,“以前我调皮的时候,爹爹就总说,我和哥哥大概是托生反了。”
她侧脸看了李长嬴一眼,“现在看来,的确是。”
两人沿着大路,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护城河堤岸上,岸边的灯光错落起伏,让人想起曾经和她在宫里相伴走过的那一段夜路。
“要是常玉还活着,”李长嬴顿了顿,“想来,我们真的能成为挚友。”
常玉哥哥的死,对外说是因病导致,其实是爹爹带他回宫的路上,被暗箭给误伤了。
常念舒了一口气,茫茫的白雾交织在眼前,又很快消散。
“薛长清曾经和我说过,他曾经劝过爹爹,可惜……”
国公爷当初在朝中结党揽权,当初储君未定,党争频繁,爹爹善钻营,顺应上意当了保皇派,说什么一国之君尚年轻力壮,用不着立什么储君。
至此深得圣心,圣券隆重。
只是握住权柄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也许,爹爹在临死前终于幡然醒悟过来,所以才在濒死之际劝她不要再争权夺利,也或者是担心没有了他的庇佑,她一个人该如何在朝中经营生存。
天色昏沉下来,西北风刮过来,冷得彻骨,常念忍不住缩了缩肩。
李长嬴很细致,忙向她致歉,“实在对不住,顾大人,是我疏忽了,叫你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咱们回去吧。”
常念说好,转身时没注意脚下,被枯枝绊了一脚,因为怕冷两只手都揣着,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朝前扑了出去。
李长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顾大人不要紧吧?”
常念唬了一跳,定了定神,讪讪道:“不要紧,怨我没看路。”
他没有松手,视线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明知道不该的,可牵挂太久,有了感情,总会生出一些奢望。
“顾大人,你可曾想过,有一天远离这官场?”
她脸上浮上来一些惆怅,好像没察觉出他的反常,极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殿下的意思,我在官场上树敌太多,有时候我也担心,怕最后落个和爹爹一样的下场,也连累身边的人,可是……”
她笑了笑,那对浅窝在清冷的月色下一闪而过。
“下官功利心太重,叫我闲云野鹤,恐怕有些难,不过也说不定,人总是会变的,是吧,殿下。”
她模棱两可,叫人勘不破她真实的想法。
他问的那句话,是替四弟问,也是替自己问。
四弟怕她生了远离的心,而他也有私心,若是她倦了,他会竭尽所能地帮她远离纷争。
可她有自己的打算。
留与不留,她都不需要别人来替她做决断。
他松了手,涩然地笑了笑。
“是啊,人会变,谁都一样。”
他俯身捡起那根枯枝,远远丢了出去。
“走吧,顾大人,看着脚下。”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李长嬴一路上仍旧没有提起关于遗诏的事。
只是在看见段青给她递手炉时,又轻声说了一句,“顾大人,实在对不住了,你快进去吧。”
常念笑着说无碍,朝他拱手拜别。
他来来去去总是一个人,身边连个长随也不曾跟过。
段青看他骑上马走远了,转过头问常念:“这位老夫子来干嘛了?”
其实常念知道,他是来道歉的,因为向她隐瞒了他和皇帝合谋的事。
他们兄弟两人对待感情,都是一样赤城。
不同的是,一个热烈,百无禁忌。
另一个含蓄,发乎情,止乎礼。
她善于察言观色,在感情上并不是个迟钝的人。
只是情债难背,她宁愿背负他的恩情,也不愿意多一项情债的附加,只能装作毫无察觉。
常念收回远望的目光,吸了下鼻子,“来叙旧而已。”
段青在她身后嘀咕,“叙旧,他来叙的哪门子旧?”
常念抬脚进了衙门,“收拾收拾回府,回去告诉刘妈一声,你们这几天就动身。”
段青很不满,“明儿就是腊八了,不能晚几天吗,主子?”
常念头也没回,“那就喝完腊八粥再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