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二十分,距离正常的起床时间还有十分钟,一双高跟鞋在走廊里来回踏步,震得木板哀嚎,一旁的宿舍里,有翻了个身,有用被子蒙着耳,胆大的人则坐起身,不耐烦地看向门外,却又被门外一双更加凶狠的眼神吓退。
她正愁找不到出气口,便把几个学生拽出了宿舍,臭骂一顿,可她还不解气,眉毛越皱越弯,险些从中间断开,嘴里的牙齿嚷嚷着打在一起,打斗的余威让整张脸上的皮肉都禁不住地颤栗,可哪怕这样,它们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非得打出几个黑窟窿才肯罢休,胸腔剧烈地起伏,像是一个无人理睬却已经开了水的壶,下一秒就要爆炸。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是谁!他有什么底气!
前所未有的愤怒在每一滴血液里燃烧,从未有过的屈辱在每一个毛孔里流淌,大脑停下了几乎全部的工作,它被肝火蒸煮着,只管亢奋。
眼前的空气不规则地扭曲,耳边传来莫名的嗡嗡声,那踩着高跟鞋的双腿哪里还支撑得了肥胖的身体,那千疮百孔的肺供养不起极度狂热的精神......她停了下来,靠着墙壁,疲惫是唯一的镇定剂。
停在了哪里?稍稍冷静下来后,她抬起头,看向了头顶的门牌号,瞳孔震动,一阵雷鸣恰到好处得从屋里传来,点燃了堪堪熄灭的怒火。
八班宿舍。
她才要迈进去,脚却控制不住地停在了半空,重心不稳,撞到了门框上,口袋里的哨子戳进了腰间,疼痛没有让她平静,反倒像是添了一把干柴,火气更盛。愤怒推动着她向前,可那双不争气的腿却像是烙在了地板上一样,不能挪动分毫。害怕?
她的眼前闪过了那个俯视着自己的,冰冷到了冰点的眼神。
他怎么敢!他是谁!他哪来的胆子!
她拿出口袋里的哨子,死命地吹响了与时间不符的哨声,她紧紧攥着哨子,攥着那还没有巴掌大的权力,攥着自己可笑威严的最后的遮羞布。
她接连不断地吹响手里的哨子,撕扯着每一个安稳在睡梦中的的,毫无防备的,脆弱的神经,直到吹得身体里再也没了哪怕一口的气,她呕出哨子,张大了嘴,贪婪地啃咬着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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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多钟,一个中年妇女去到了小学部,接她的孩子放学。
“看看谁来了,你妈妈来接你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蹲身抱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瘦瘦的,鼻子边有颗黑痣。
小男孩看到远处走来的身影,举着两个手,挥舞着。
“孩子今天在学校里表现得很棒,比以前进步很多。”年轻老师轻轻地晃了晃男孩,笑着说道:“今天老师们还表扬你了,是不是呀?”
“嗯。”男孩大声地回应,好像生怕已经走到了仅仅两步之外的人听不清晰,他激动地从老师怀里冲出,跑到女人身边,骄傲地仰起头,期待地看着她。
女人阴沉着脸,无视了走上前来的年轻老师,冷冷道:“快点走,别墨迹。”然后转身,原路离开。
男孩没能如愿,他高举着的手臂软了下来,吊在身子两边,他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眼里的光忽明忽暗。
走远了的女人停下脚步,转过身,男孩顿时笑了起来,双手再次高高扬起,朝女人招着,女人没有动作,她就只是站在那,远远地看着。
失望再次泼下,倾洒在男孩身上,被淋湿的瘦弱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安从脚趾向上蔓延。
“愣着干什么!走啊!”
几乎是呐喊的声音顷刻间撞向男孩,男孩被迫向后退了半步,年轻老师伸出手,想要将无措的男孩抱住,男孩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向女人奔了过去。
年轻老师下意识地跟上两步,被一个警告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她停下脚步,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不知所厝。
他不慎跌在了地上,她没看到似的转过身去。
他慌慌张张地爬起,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生气,她心满意足,背对着两人的脸上竟笑得正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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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学生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宿管照例在走廊上慢悠悠地走着,手指上甩着挂着哨子的长绳。或是审犯人似地打量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学生,吓得他们想躲开却无处可躲。
或是在路上随便叫住几个学生,说些有的没的,被叫住的的学生先是害怕,然后是纳闷,最后是焦急,却又不敢出言打断,只能端着洗漱用品,站在原地听她说话,一直等到熄灯的时候才放他们离开,等过几分钟再去洗漱间喊“都熄灯了怎么还在洗漱,早干嘛去了”之类的话。
或是站在某个宿舍门口,双手背后,朝里面看,聊天的,吃东西的都闭上了嘴,纷纷低下头,原本打算从宿舍出去或是从外面进入宿舍的人被她挡住路,要么重新坐回床上,要么躲到别的宿舍......
谁敢忤逆?不过是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想到这,手里的哨子掉在了地上,她赶忙抛掉了那些不愉快的烦心事,弯腰小心地捡起地上的哨子,仔细地查看着,只觉得一阵心痛。
她把哨子收藏进了口袋,继续沿着走廊。走着走着,步速越来越慢,步子越来越小,她又走到了那间宿舍,她今天中午吃亏的地方,她眼观鼻鼻观心,审视别人惯了的她竟觉得发慌,就好像路过的所有人都在俯视她,用那双冰冷的眼神盯着自己。
突然,脚下的步子三步变一步,两条肥胖的腿像是置身于狂风中的细树枝,快速摆动,让人诧异的是,她刻意控制着不让自己脚跟着地,那双按了喇叭似的高跟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承认了,她在害怕,她想要逃离,静悄悄地逃离,不让人发现。
思绪纷乱间,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确定了一眼,已经看不见那间宿舍了,她的脚步又慢下来,神情若平常。
“哎,你,说的就是你。”宿管随便指着刚刚从她身边走过的男孩,“过来。”
那人回过头来,宿管满意地笑了笑,是那个小独眼龙,好像现在实验班,平时不留意实验班的宿舍,都快把他给忘了。
“怎么了?”常遇春转过身后站在原地,没有遵照她的话走上前去。
宿管微微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男孩,感觉他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不一样了,她说不明白。
“你现在是在二班对吧,很久没......”
常遇春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机械般地说道:“有事吗?我赶时间。”
宿管愣了愣,一时竟不确定他说了些什么。
等了一等,见宿管还不说话,常遇春转身离开,如同没来过一样。
他是......小独眼龙?那个在自己面前吓得直哆嗦的小独眼龙?
依旧是俯视,依旧是冷冷的眼神,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有那个奇怪眼镜隔在中间,一只眼睛被遮住,一只眼睛被厚重的镜片扭曲得呆滞,她哪里能看得出来。
她又怒又怕,怎么谁都敢?他们不怕我吗?
此时,一个矮小的身影踮着脚尖,出现在了她视角的边缘,让她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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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后,在宿舍里吹着哨走了两圈,她便离开学生公寓,去到教室公寓。一进门就看到了正在玩平板的的儿子,男孩注意到了她,急忙把平板扣上,尽管爸爸已经同意他玩一会。女人心情不错,走到男孩边,摸了摸他的头。
“回来了。”李如海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像是在走过场。
“嗯。”女人笑容堆满了脸,声音柔和,“学生们熄灯后我就回来了。”
李如海没有任何表示,打开手机在沙发上慵懒地躺下。
“那个......”女人小心地观察着李如海的神情,“初三八班那个班主任你认识吗?”
李如海看也没看她,手指在屏幕上划过,不耐烦道:“尽说些废话,我能不认识。”
女人仍然满面笑容,两只手在大腿上来回搓动,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满,“那......他什么来头?”
“没来头,才毕业就来教的这届。”李如海眉毛一挑,往女人身上瞥了一眼,“别瞎惹事。”
女人点着头,笑容不减反增,塞得这个张脸都快装不下了。
男人沙哑地叹了口气,起身回到房间。
“妈妈你看这个。”男孩笑着将平板挪到女人跟前,整个身子靠在了女人身上,催促道:“妈妈你快看。”
“看什么看,还不睡觉去。”女人夹着喉咙,明明音量很轻,语气却很重,她瞪红了眼睛,嘴角颤得一上一下。
男孩被吓到了,连忙点点头,顾不上平板,左脚绊右脚地跑开了。
女人看着男孩消失的转角,舒心地呼出一口浊气,轻轻地把掉在身前的平板合起来,眉头一紧,将它重重地摔在了沙发上,无声无息。
2024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