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就在他找到千面蛛的时候。
卢缨已经战死疆场。
终究是没能等到他。
他犹不知,怀着对胜利的渴望,与千面蛛达成了约定。
他觉得,用自己的身躯做魔物的容器,以他的一条性命,换得一城百姓的平安,很划算。
但出乎他的意料,当千面蛛和他赶到疆场,只看到了卢缨的遗体。
督袈国破,一瞬之间,便是焦土横飞。
他倾全力,堵上一生所守护的国家已然侵覆!
连那个他最愧疚最对不起的女子
也死了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国门,属于她的红缨枪插进了她的身躯,贯穿心脏,深深插入地面。
鲜血早已经干涸,染得红衣发黑。
那一双眼睛,早已经失去了神采,再也不会眨动,再也不会笑。
始终执着地朝着自鸣山的方向。
似乎在等着谁的归途。
“卢缨...我来迟了。”
那一刻的多罗主,肝胆震碎,仿佛生命已然终止,无助地跪在了地上。
“嗯...”
千面蛛飘荡在城池之中,吸取着一地碎尸的怨念,吸得心满意足
回来之际,他看着呆滞的多罗主,一双妖冶的眼珠动了动:
“人已经死了,还是入土为安吧。”
多罗主已经不知道如何呼吸,双膝摩擦,来到卢缨面前,颤着双手将红缨枪从卢缨的胸腔拔出。
当利刃穿透她的胸膛之时,多罗主早已经泣不成声。
“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执意要她假扮错金王姬,她根本不会有今日之劫。”
“若我能早一些找到你,那么她就不会死。”
“都是我的错!”
千面蛛在哈尔朱沙漠里,寻了一处绿洲,将卢缨下葬。
多罗主那时在已经三魂丢了七魄,并未发现千面蛛在他背后露出的森冷的笑意。
魔物狡诈,一把扼住了多罗主的脖子,嬉笑着看他。
仿佛看一个随时都能碾死的蚂蚁,只是玩弄他:“既然吾已经帮你埋了这个女人,那你自然也该实现你的承诺,将你的身体奉献给吾!”
“放开我!”
多罗主奋力反抗。
但他是人,人与魔如何相提并论。
只是心中怀着对卢缨灭顶般的歉疚,怀着对千面蛛趁人之危的愤怒,他反用力地握住千面蛛的手臂,狠狠收紧:“交易并为达成,你也并为救下督袈,何来达成?”
天地顿时变色,浓黑的云遮眼了沙漠中的一切罪恶。
千面蛛一瞬竖起了荧绿色的瞳孔,对他不屑一顾,“小小人类,吾吞噬你,是你之幸!”
霎时,风沙狂舞,千面蛛露出了蜘蛛的本相。
罗真毫无畏惧,督袈国灭,卢缨死了,他所在意的所有都没有了。
不过一条性命,死了又如何!
只是,他不甘,更自责到无法自拔,他没能保住家国,最后也没能对那个英气勃发的女子说一声。
谢谢你!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般死去!
千面蛛试图强行夺得多罗主的身份,谁都没有想到,竟无端发生了意外。
反被多罗主吞噬。
“为什么!”
千面蛛濒死之际,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身躯被人类吞灭。
漆黑的血溅到了陵墓旁的一些草木,染上了一片魔障。
多罗主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即便昏厥了过去。
.
众人看着多罗主,眼里流淌出了些许不忍。
夜风之下
多罗主沉浸在回忆之中,“我不知我被魔吞噬了为什么还能活着,我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甚至已经过了二十余年。”
“我在一片荒芜的沙漠之中醒来。”
鸣栖听罢亦是唏嘘想着:大概人的意志,在最坚定时,足以撼动日月。
“而后呢?”
容珩不知在想什么,眸光流转。
多罗主呵笑一声:“我当时以为是上天开眼,我还活着,谁知道,每到夜里,当我换成蜘蛛的模样之时,我才发现,所谓的上天,从来没有半分怜悯,我变得人不人,魔不魔。”
“我想着,即便如此,到底也还算活着,我想找到卢缨,陪着卢缨。”
多罗主眼神落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急促:“可千面蛛不知道在我死前做了什么!”
“找不到,不论如何,我也找不到卢缨当时被埋葬的陵墓。”
容时一愣,“是因为哈尔朱沙漠迷途之境吗?”
多罗主摇头,“我不清楚,可明明哈尔朱沙漠,以往并未如此让人有去无回!”
啊?
众人犯了难。
鸣栖觉得,应当是千面魔蛛对哈尔朱沙漠做了什么
才会导致,沙漠内无法辨明方向。
“这二十多年,百姓将卢缨当作了错金王姬,那座本该为卢缨建造的陵墓,却比盛传成错金王姬的王陵,且传得根深蒂固,无法修正。”
多罗主苦笑不已,“是我自作孽。”
再说,是他让卢缨假扮错金王姬,城中百姓又怎么知道这里面的遗体不是王姬呢?
卢缨的陵墓被当作王陵供奉朝拜。
千面蛛在他的身体里,凭着千面蛛残存在他身体里的记忆,他画出了一张地图。
可是,这个地图千面蛛能看懂,可他看不懂。
不要紧,他以为他可以靠着这些记忆找到王陵位置。
可是,百年,整整一百五十多年。
他都没有找到。
王陵就像是消失在哈尔朱沙漠之中,消失得无声无息。
多罗主眼眸震颤,希望的火苗被陡然点亮,“直到,栾爷带出的那一棵草。”
“我记起来,那是卢缨陵墓前的草植。”
重新将他的执念深深燃起。
“我将那张地图撒向了黑市,并说这是哈尔朱宝藏的地图,所有人都知道,这宝藏就是陀罗夕图,果然引起众人哄抢,可是即便这么久,也无人解得开这张迷宫一般的地图。”
多罗主陷入了长久的无奈和奢望。
奢望到了极致便是绝望。
直到容时等人的到来。
让本该一直绝望下去的他燃起了一丝希望。
“卢缨”
多罗主声音沙哑:“这世上,所有人只记住了错金王姬。”
“记住了错金王姬为了黎民百姓,殉国而死。”
“可谁知道真正牺牲的女子,她忘却生死,护住了一城百姓。”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多罗主那双漆黑的瞳孔,忽而蓄满了水雾,他咬住牙齿:
“这不公平!”
说罢,他却兀自失笑,踉跄了两步:
夜空下的男人浑身狼狈:“可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若不是我,卢缨才是护国的英雄;若不是我,如今被天下记住的人是卢缨。”
“是我的一念之差,让真正牺牲的人,变得毫无意义。”
“我——”
多罗主哽咽:“我其实不想怎样,我只是想知道王陵在哪里?”
“我就是想把卢缨从错金王姬的桎梏下挣脱出来。”
他要重新为卢缨换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属于卢缨自己的归宿。
这个念头,支撑了他所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就是想见她最后一面。”
“让她做回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