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道,象州。
骆炳添父子终于走到了人群最前面。
虽然只是短短二十步,但在钟婵看来,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就像是走在悬崖边。
骆炳添上前深施一礼,道:“草民骆炳添,拜见陈明府、覃少府。”
“骆炳添?”陈瑛和覃章都大吃一惊,人群中更是聚讼纷坛。覃章道:“骆炳添不是已经死了吗?”
骆炳添不慌不忙,缓缓道:“这事还得从当年我「鬼上身」说起。当年,摩岭教弟子为我驱鬼之后,曾告诉我,我其实并非当日「鬼上身」,那鬼在我身上已经有好些时日了,但却未入我脑,只是采噬阳寿我的阳寿。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人在我身上施了邪术。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邪术名为「种鬼」,乃是青剑嵩自创的邪术,他就是用此邪术胁迫百姓就范。「种鬼」邪术青剑嵩从不外传,但却有人暗中偷学。”
“青剑嵩的天理教覆灭时,偷学者侥幸逃过了一劫,但他贼心不改,继续暗中修炼邪术。他不但偷学了「种鬼」邪术,还发现了青剑嵩邪功的秘密。青剑嵩独杀象州府百余兵卫和数十武人,用的并非正统武学,而是被他称作「鬼武」的功法。「鬼武者」不修真元,而是以鬼气为力,力道惊人更胜武人真气。偷学者妄图以「鬼武」睥睨天下,多年来苦苦追寻青剑嵩的「鬼武」之法,却迟迟未能如愿。”
“后来,偷学者的「种鬼」邪术日渐精进,他便自称是天理教韦老教主的传人,常年以傩戏面具示人,用「种鬼」邪术操控教徒,自立为教主,催逼役使教众。他还杀死了韦老教主的管家丁涣,因为丁涣找到了韦家的后人,也就是真正的天理教主。”
“如今的天理教,教众大多根本不知道教主的身份,只因为他们和家人的生死全在教主一人手上,所以他们不得不屈从教主的淫威,听从教主的驱使。”
“我也是因为对他的恐惧,宁愿忍受骨肉分离之苦,也不敢说出真相。今日我才知道,原来骆襄早就发现我是谁,他一直在等我说出真相。所以,我不能再懦弱,不能再让骆襄失望,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骆炳添深吸一口气:“现在的天理教主其实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纪巢痕!”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陈瑛和覃章更是听得惊愕不已,原来天理教主就是纪老道,纪老道就是天理教主,这样持质和「种鬼」的事全都顺理成章。
但最惊诧的恐怕莫过于人群中护教打扮的骆炳汉,他怎么也想不通,骆炳添为何会说纪老道是天理教主?难道是为了救他这个兄长,可他兄弟二人多年来恐怕只有恨没有亲情,骆炳添绝不会想救他。
“想不通吗?”
骆炳汉又一惊,他当然记得这个声音,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声音,钟婵的声音:“难道你以为施用邪术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所谓邪术,皆是有违自然之道,必遭反噬。你修炼的「种鬼」术,乃是以自己的阳寿接引鬼气,好比以自己为薪燃起鬼火,再以星星之火燎他人之阳寿,确实可以极快地积攒鬼气,但同样也在极快地燃尽你的阳寿。”
“你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身上的尸斑,除非你可以阴阳同寿,否则驱尽鬼气之时,也就是你寿终正寝之日。”
骆炳汉不屑道:“你不用恫吓我,「鬼武者」本就是阴阳同寿,燃之不尽!”
“可惜,你不是「鬼武者」。”钟婵说着,口念咒语,右手运气打了个响指“啪”!这是「借法三清」的手法,以响指代替「镇魂铃」,与韦青筱的「镇魂铃」异曲同工。
骆炳汉突然发觉自己身子不听使唤,像是已被人操控,脑中昏昏欲睡,眼前的一切全都变了样……他拼命拍醒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睡过去,自己就成了鬼的躯体,再也醒不过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种树得树,「种鬼」得鬼。”
“不可能,我能封制鬼气……”无论骆炳汉如何拼命施法自救,他的双眼终究还是变得黑洞洞,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化作白雾,喉咙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变作了低吼声。
一旁的百姓惊呼道:“鬼……鬼上身!”
韦青筱闻声赶来,朱砂画符,口念咒语,运功驱鬼……韦青筱感觉到此人鬼气深重,在他的虚影之中,韦青筱看到一位面目慈祥的老者,正朝着她微笑,她感觉这笑容那么真实、那么亲切……
虚影消散,韦青筱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伸手揭开了此人的面具,果然是骆炳汉,但却不是她常常见到的「骆炳汉」,比她常常见到的「骆炳汉」更年轻、肤色更白。难道她刚才见到的老者,就是别人口中的韦老教主,她的阿翁?
韦青筱站起身看着钟婵,钟婵朝她点了点头。她在骆炳汉的鬼影之中见到了阿翁,说明阿翁气绝身亡时,骆炳汉就在他身旁。
但韦青筱还有一事很不解,“骆炳添为何说教主是纪老道?”
钟婵没有回答她,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好,她很快就会想清楚答案,但这个答案对她或许会很残忍。
不远处又传来覃章的声音:“县廨必会全力缉拿妖道。你刚才说韦老教主的管家找到了韦家的后人,韦家还有后人?”
“苍天庇佑,韦家还有后人,我相信她定会让天理教重归正途,解救所有受胁迫的教徒……”骆炳添高声道,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韦青筱已经猜到骆炳添的想法,倾尽全力急跃向骆炳添,想要阻止他……可惜已经晚了!
“韦家的后人就是韦、青、筱!”骆炳添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甚至可以听见远方的回响。韦青筱也正好跃到陈瑛面前,陈瑛看着她,覃章看着他,身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她已经感觉到众人惊异的目光!
唯独骆炳添没有看她,继续道:“韦青筱乃是韦老教主后人、薛仁贵大将军的弟子,方才也正是她驱鬼救人。试问,阳寿县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天理教主之位?”
“教主,韦青筱!教主,韦青筱!”人群中一男子高声喊道。很快,又有二三人跟着喊道:“教主,韦青筱……”
跟着呼喊的人从二三人增加到七八人,喊声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有节律:“教主,韦青筱!教主,韦青筱……”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呼喊,宅院前已是喊声震天,韦青筱根本没有机会推脱,甚至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覃章瞅瞅陈瑛,陈瑛似乎并没有制止之意,任由百姓高呼。
半晌,陈瑛终于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待人群静下后,道:“天理教自韦老教主过世之后,屡屡落入妖人之手,祸乱相寻、误入邪道,不少百姓深受其害。韦青筱乃薛将军爱徒,既然大家都相信韦娘子,还望韦娘子万莫推辞。本官也相信,韦娘子继位教主,天理教必会拨乱反正,弘道守戒、重归正途。”
事情到了这一步,韦青筱根本无法也无力推拒。她听得出,带头高喊「教主韦青筱」的是师兄薛吉,薛吉是师父薛仁贵的义子,他的声音也就是师父的声音。
师父、公廨、百姓,甚至还有钟婵,全都将她推向了天理教主的位置。这是最好的决定,她是天理教重返正途的希望,这是最坏的决定,从今往后她只能为阿翁、为天理教而活。
她不想做什么教主,她只想做潇洒来去的韦青筱,她还想去拜访「北黍南巫、东茅西密」四大派,她还想上酉山看看天下武人的殿堂武盟,她还想去长安一睹大唐的风华绝代……可这些话,谁会听她诉说?
这一刻,仿佛整个阳寿县都在等着她的回答,县令在等、师兄在等、百姓在等……她能怎么办?
韦青筱闭上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