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道,象州。
韦青筱没有想到,师父听她讲完骆炳汉「种鬼」愚弄百姓的桩桩恶行后,虽神色凝重,却并不吃惊。沉思良久后,只嘱咐她切莫声张,勿要激起民变。
难道师父早就知情?不可能,若师父早就知情,不会任由骆炳汉胡作非为。可师父上次听到骆韦佳之死,立即赶去查看,又急忙与刺史、县令商议,可这次他为何这么平静?难道天理教的危害还不如骆韦佳的死?
韦青筱一路上想了很多,直到走进家门还是没想通。已经是酉时,屋里点着油灯,但钟婵并不在家里。韦青筱见到方桌上留了布条,上面写着:今晚有要事,晚归,切莫寻我,如有人问起,说我酉时已经睡下。
韦青筱很担心钟婵会打草惊蛇,但又不敢四处找她,怕天理教知道后会横生变故。韦青筱心绪难宁、坐立不安,索性取出白绢,练起了摩岭教的绝学「谕令手印」。
……
钟婵身穿粗布兜头黑袍,脸戴粗麻兽皮面罩,随着几个同样穿戴的人正往北郊走去。
今日是天理教祭祀之期,覃章娘子收到了龙符,覃章担心妻子驱鬼之事暴露,找到钟婵商议。钟婵正欲一探密道,愿替覃章娘子前去祭祀。
覃章思来想去,再无更好的办法,便将祭祀的黑袍、面罩和龙符交予钟婵,又将密道和祭祀之事仔仔细细跟钟婵讲了一遍。
钟婵按覃章所言,酉时从覃章家离开,很快看到了同样穿戴的人。钟婵跟着这些人走到北郊的茶水铺,将龙符交予掌柜,然后从茶水铺的枯井下到密道。
钟婵不敢显露武功,跟着前面的人跳下枯井。井深不足两尺,井底透出些许微光,跳下井底,一股阴霉扑鼻而来。
朝着微光望去,井壁上有个密道口。密道修得极糙,仅容一人行走,地上踩的人多了,比墙上略平整些。密道里阴湿晦暗,散着潮霉气。
走进密道,先是一段长长的坡道,一行人鱼贯而下。约莫一炷香之后,密道变平变弯,沿着密道曲折前行,经过了十一个岔道之后,前面便是空敞的祭坛。
祭坛呈圆形,足有三丈高,四壁平整还刷了白石灰。壁上开有七道门,门里陆续走进百余戴着面罩的黑袍人。
祭坛中央是圆形的祭台,众人将祭台围了三圈,所有人右手握住左手四指,双手拇指相交,置于胸前,嘴里都念念有词。
覃章将手印和祷词都告诉了钟婵,钟婵跟着众人颂词祝祷,小心观察祭坛中的一切。
突然,祭台中央的铜鼎窜起一丈多高的火焰,一人高高跃起,落在铜鼎前,赤帻朱裳、头戴面具、手舞木剑,围着铜鼎、伴着火焰跳动。
钟婵看出此人跳的是「傩戏」,但无论身形、眼神和举止,此人都与骆炳添相去甚远,他真是「骆炳汉」吗?好在钟婵已经记下了他进出祭坛的门。
钟婵一直留意着四周,她发现祭坛里走进来十二个戴犄角面具的红袍人,他们堵住了所有七道门。覃章没提过祭坛还有守卫,难道是自己露出了破绽?应该不会,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连呼吸都与前后的人同样节律,不可能被人发现。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为何事?
钟婵一时想不出原因,但她已想好应对办法。祭坛里只有红袍人是武人,且修为平平,无人能拦得住钟婵。但密道窄且长,岔道多,是否还藏有高手或机关不得而知,所以出去的路上还有很多不可测之事。
正思忖,「傩戏」已舞毕,众人叩拜。那人站在祭台上道:“前些日,外乡妖医来我阳寿,偷偷引鬼入骆家庄,又借驱鬼蛊惑人心。骆三娘等三人受妖医蛊惑,不听龙尊之言,引妖医进村,亵渎龙尊……你三人可知罪?”
红袍人引着三位妇人走上祭台,钟婵认出三人,正是在骆家庄时哭喊“救救我儿”的三位妇人。
妇人跪在铜鼎前,吓得瑟瑟发抖。
“你三人可知罪?”那人又问道。一妇人吓得直点头,其他二人也跟着点头,三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突然出手,左手掌压妇人额头。那妇人吓得浑身发颤。那人口念咒语,妇人突然身子僵直,仰头张口,瞪着坛顶。几个弹指后,只见那妇人垂下头,站起身,双眼黑洞洞,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她竟然「鬼上身」!
那人立即收回左掌,换右掌压抵额头,高声道:“原来你被妖医施法,早已「鬼上身」,今日本使就要收了你!”
说着,那人咬破左手食指,在自己胸口上涂画。钟婵顾不上隐藏气息,运功极目望去,那人胸口皮肉里竟生生嵌进一块血玉。
妇人身上似有黑烟升腾,若有若无,连带她的身子也变得影影绰绰。钟婵看得真切,那人正利用胸前的血玉,将妇人身上的「鬼」引到自己身上。
不一会儿,妇人身子一歪,瘫倒在地。那人急忙用右手捂住血玉,双眼紧闭,浑身抽搐。又过了一会儿,那人才慢慢睁开眼,可那妇人却怎么也唤不醒。
钟婵很快明白了那人的诡计,妇人身上应早就已经被他种下了「鬼」,不知他用了什么邪术将「鬼」困在妇人身子里,偷走妇人的阳寿。方才,他将妇人身上的「鬼」释出,谎称妇人「鬼上身」,然后利用血玉将「鬼」引到自己身上。妇人应是阳寿大损,加之身子孱弱,所以命丧于此。
钟婵只觉得怒从中来,那人竟当着众人的面害死了妇人,如此草菅人命,岂能坐视不管?但她身边围着一群无知的百姓,若是她此时上前施救,定会被众人围攻,如何才能带走这两个妇人?就算能带走,这两个妇人今后又如何活下去?
那人又走到另一个妇人身前,人群中有人颂声附和,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祭坛里顿时人声闷响。
钟婵却心急如焚,绝不能任他滥杀无辜,可怎么才能救回两个妇人的命?她侧眼看着方才带头附和的男子,脑中突然浮现出张掖五柳村夜战枯荣的情景,当时枯荣身上的根枝从地下穿出,刺杀供桌上的张矩,却意外顶起供桌上的羊头,吓得张矩二人从供桌上摔落下来……
那人右手一扬,众人立时安静下来,只见他左掌又贴住妇人额头,正欲开口念咒,却听祭坛里回响起如来自天外的声音:“天理教骆炳汉,「龙尊」有令,祭天祈禳不准杀生,且外乡大夫乃受「龙尊」之令巡理象州,所到之处如「龙尊」亲临,不得冒犯。”
这声音自然不是来自天外,而是钟婵用「传音入密」的功法发出的声音。「传音入密」乃以真元发音,气聚而音声束集,不聚则音声散播。钟婵用了气散音播的法门,听起来如同天外之音。
几乎同时,钟婵左手藤蔓从地上悄悄钻进方才带头附和的男子裤角,又从领口钻出,摘下他的长羽面罩,然后从他的后颈处伸起一尺多高,在昏暗的祭坛里犹如神灵附体。
男子感觉像是蛇钻进了自己的衣袍里,然后又听见仿佛来自天外的声音,以为神灵在自己身上游走,吓得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
那人应变极快,立即收手,毕恭毕敬地试探道:“请问尊下是……”
“我乃「龙尊」元神,尔等在此祝祷,却连我都不知。骆炳汉,你该当何罪?”
“恭迎「龙尊」元神!”那人跪下,众人也跟着跪下。那人又接着道:“元神现身,想必是听到了我们的至诚祝祷,不知元神可否赐予我等修仙之术。”
那人为何突然说到修仙?如果他真是「骆炳汉」,他当然知道所谓「龙尊」不过是自己愚弄百姓的说辞,也定然不会相信「龙尊」元神之说,而是会想尽办法弄清元神的真相。
此地不宜久留,钟婵运起「传音入密」道:“祭天祈禳,不杀生、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待祭天之后再说。”
“谨遵「龙尊」元神。”那人道。
钟婵察觉那人眼神有异,再看看四周,又匆匆进来十余个红袍人,死死堵住了七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