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古怪的问题,朱元璋脱口答道:“当然是……”
然而只是片刻,他就察觉到蹊跷,便又住了口,眉头微皱。
朱笔悬在奏疏上方,一点朱砂滴落在纸上。
李太医大气不敢出,只有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
“接着说。”皇帝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暗流。
“当时……”李太医如实地描述着,“曹国公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思索起来。最后才缓缓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朱元璋听了,微微哼笑一声。
李太医小心翼翼地继续道:
“广智侯说:因为没有告诉你,左右路上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假如左边一个是贪官,右边十个是农民呢?”
朱元璋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压死贪官!”
李太医抬头偷瞄了皇帝一眼,声音更低了几分:
“曹国公也是这么回答的。然而……
侯爷却又说:化简之后的情况是这样,但实际往往更加复杂。如果这一个贪官其实代表了一万个,但十个农民还只是十个呢?”
朱元璋皱起眉头,心中暗想:“这混小子,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但不管怎么说,在对待贪官的态度上,陆知白对“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是真正明白的。
李太医继续汇报:“曹国公听了,就不再说话,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问:难道车一过去,就非把人压死不可吗?为什么不能避开他们的要害?我既能过去,又能留得他们一条性命……”
“广智侯听了就笑了,说:若自信是个老把式,当然可以。可是前路漫漫,又不止这一个岔路,很快又会遇到新的岔路,总会有个反应不及,失手的时候……”
“曹国公听了,皱眉摸着胡须,不再说话。”
朱元璋面上看不出情绪,又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李太医便道:
“广智侯说:表兄,你不要想太多了,想的多又没有结果,就容易郁闷,导致肝郁气滞……
你这两边肋骨附近,一碰就疼吧?这肝郁实在是厉害,说明不能再较真了。
我说个问题你就考虑半天,你可以不理我的呀!就是太忠君体国,心忧天下了……”
朱元璋听了,也不禁哑然失笑。这熊孩子!
他思索片刻,又问太医:“你来说说这肝郁。脉案上似乎没当做主症?”
李太医说:“肝主疏泄,喜条达而恶抑郁。人若长期心情不畅、忧愁烦闷,便易肝郁……”
说着感到有些不对,连忙补充:
“曹国公位高权重,重任在肩,事务繁杂,难免烦闷。
又不沾酒色,深居简出,郁气恐怕难以排遣,再加之有旧伤,经脉瘀堵,更易气郁……”
朱元璋摩挲着怀表上的祥云纹路,沉默不言。
李文忠为何郁闷?
老朱一手带大他,当然再明白不过。所以也不必自作聪明,遮掩狡辩。
说到底了,还是因为不赞同严刑峻法,诛戮过甚。
但就好比两条路,一边是贪官和刁民,另一边是良民,还能怎么选……
过了阵子。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李太医退下。
老朱独坐烛光下,思索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马车难题实在太好了,可以发散出太多东西。
只是,这依然大大简化了现实的情况。
现实中,决策的难度至少是数倍。
要遇到的抉择,不止两条岔路,可能会有四五个方向上,都有人要牺牲。
“但如果真的情况危急,也就只能任由马车撞死所有挡路之人……”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谁要阻止大明长治久安,就是这个下场。管他是贪官、勋贵,或者别的什么人!”
想到这儿,朱元璋的面容忽然紧绷起来——
如果这阻碍者,是太子呢?
朱标和朱元璋的治国理念一直截然不同。
不过,朱元璋也不会因此就怀疑什么。
他选择重典治国,是因为现在刚开国,太多人还在前元的恶劣风气中,没有醒悟过来,必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规矩。
但这之后,就不能一直严刑峻法了。
朱标对待百姓更加宽仁,对于官吏也有严厉态度。
这正是朱元璋想要的继承者啊。
“治国如驾车,前路漫漫,岔路无数……”
朱元璋又拿起一本奏疏来批,心中想着——
“可这天下,岂是那么容易驾驭的?那看似绑在地上的人,是一支伏兵也说不准……”
……
……
国公府。
陆知白坐在榻边,拉起李文忠的胳膊,给他揉着腋窝附近的大筋,疏肝理气。
“表哥,今个如何了?有没有什么感觉?一定要多给反馈。”
李文忠半闭着眼说:“托你的福,昨个一宿没睡着……”
陆知白就笑了,趁太医还没来,轻声劝道:
“何必再纠结这事呢。陛下如今也不同以往了,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尝试……不要心急嘛。”
“我知道,这是你们绵绵发力的结果,”李文忠却长叹一声,“只是,有时难免恍惚,好像这大明……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国公何等稀少,无不是位高权重。
然而自从胡惟庸案中,因为政见不合,上书劝谏,李文忠便感觉,自己慢慢的成了边缘人。
这几年来领的重要差事,只有上回东征倭国……这还是朱元璋想让他心服口服的缘故。
陆知白笑道:“不把身体先养好,怎么能担当大任呢?”
正说着。
李景隆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信封:“父亲,姑父,周王那边回信了!”
陆知白精神一振,忙接过信封拆了,取出信瓤儿看起来。
周王对此事,也是比较关切的,给了厚厚的一封回信。
详尽地从各个方面分析了一下可能的原因。
陆知白看着看着,皱起眉头来。
那些医理的分析,其实他看不太懂,但是五哥提出了一个新的角度,让陆知白直拍大腿。
就是中毒!
在病症复杂、找不出根源的时候,也要考虑中毒的可能。
陆知白凝眸思索着。
李景隆伸过手,小心的拿走这张信纸。
看过之后,他皱起眉头问道:
“难道父亲真的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