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讨贼计划(二十五)
黄沙村。
位于顺天府沧州肃宁县境内,毗邻县城,抵北墙而望沧州。
近无高山峻岭。
沃土之原,肥硕之耕。
外近道路而内通县中。
鲜少有愁困于旱涝之局的时候,实在是农家人梦寐以求之土。
然而,这样的沃土之地,旺族之村,却居住着一群堪称贫寒的人。
是的,贫寒。
食不果腹谓之曰贫,衣不蔽体谓之曰寒。
与乞丐唯一区别的地方在于,黄沙村是他们的,他们有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所在。
哦!对了,还有一点,因为种地,加上收成不错,所以鲜少有饿死的情况发生。
事实上,乞丐们无落脚之处时找的破庙弃屋,与此间屋舍比起来,也相差不大。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乞丐们是找不到破庙弃屋的,他们很容易便会在冬日里,死在角落里,到了日暖尸身发臭时才会被人发现。
所以,黄沙村里的人,比乞丐还是要好许多的,至少冻死的时候,会死在家里。
这是当前时代乞丐们会羡慕的生活。
这是当前时代流民们会羡慕的生活。
这是顺天府北平府紫禁城畔城吏司内民生署中那群小残疾儿,小孤儿们曾经会羡慕的生活。
可黄沙村中的百姓来说,这是一种绝望,绝望而看不到头的生活。
如同一滩死水,除却干涸与腐烂之外,一点儿别的希望也看不见。
沃土,肥硕之耕,平原,沧州与肃宁之交通。
如此多有利的条件,怎为贫困所囚乎?
在曾经的日子里,黄沙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如此贫困,且悲苦的。
他们用足可以用麻木来形容的目光年年日日的去看这沃土,看那上面的禾苗青了又黄,黄了再青。
麻木中露出绝望,绝望中露出悲苦。
一些在黄沙村出生的年轻人认为,这与村中一名妇人有关系。
于是同许多人一起,习惯性去那名妇人家宣泄怒火。
一些人用砸东西,砸门的方式。
一些人则用沉默以及敲门的方式。
今日来的年轻人,用的就是后面一种方式。
其实对于这妇人来说,砸东西还是好的。
她最畏惧那种用空洞眼神,用那种下一刻也许就要去上吊的眼神来看她。
不必怀疑,一开始的时候,她曾用过不理会的态度面对一次这种眼神,然后...就吊死了一名年轻人。
她也是一名有儿子的人,儿子年纪同这里许多干枯瘦弱的年轻人一样。
可其他地方却尽皆是不一样的,儿子在老家念书,是个很上进,很有朝气的年轻人。
而且他被公公与婆婆照顾着,健康而强壮,面容也很不俗,没有菜色。
儿子姓马,同他父亲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一般,是个非常有志向的年轻人。
原本,妇人对于远方儿子的这种志向是感到非常欣慰的,希冀同他父亲一样能够成为一名进士,然后出任县官,到时候,她就会是一任父母官的母亲了。
这是足以光耀门楣的事情。
可是,当自己丈夫因为志向而死之后,当她看着一个又一个在她面前流泪不语的年轻人之后。
她就不这样想了,她有些希望自己的儿子,最好不要有“志向”这种东西,也许随波逐流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当然,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年轻人蜕变成为肃宁县官吏一样的那种人,也不希望他变成黄贵,或者鲁平这样的人,她更希望自己的小年轻人能够归于平庸,传宗接代才是正办。
千万不能像他的父亲一样,最后躺在棺材之中,倒在泥土之中。
更加不能似这里的年轻人一样,陷落到空洞而绝望的境地里去,抬不起头,亦翻不了身。
没错,她的丈夫姓马,叫马朝卿。
她丈夫的尸骨早就已经送回了老家,黄沙村中,只有一个衣冠冢而已。
但,她丈夫是冤死的,是由于一场赤裸裸的谋杀而死。
丈夫的身体,她清楚,一直是一个无比健康,无比有活力的人。
因为落水而死这种事情,不仅是她不信,她死去的丈夫也不相信这件事。
所以她不能走,她必须按照丈夫的嘱托在这里守着衣冠冢。
这亦是她愿意做的事情。
毕竟,这样不明不白回到家中,克夫的名节落到头上,死,可能还是一件比较轻松的事情。
马朝卿很爱她,因此不希望她得到这样的待遇。
而那冤屈的死亡,亦是这位妇人绝无法放过的事情。
可,现如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叫人无法接受。
一名女人,一名孤独而无背景的女人,是绝无法做到自己个人便去为了夫家复仇的。
她的丈夫马朝卿也知道这件事,因所以他给自己遗留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孀居于他的衣冠冢处,等待。
至于等待什么,丈夫没有说。
但她明白,是等一个人,或者说等一名官。
一名与丈夫有着相似气质的官员。
呵,这个丈夫啊,结果临走之前,还是挂念着肃宁县的问题。
真是一个傻子。
这是一件几乎无法等待到的事情。
像是丈夫那样的傻子,除开这一个之外,哪里还能找到呢?
恐怕是没有了吧。
至少在丈夫之后来的两任官员,与丈夫就绝不是同一种人。
绝不是!
能够在肃宁县与诸族生活融洽的人,能够在污秽之肃宁县中安然得到功绩并升迁的人。
呵,这种人怎么能与老马相提并论呢?
终究是贪浊之人,占据了大多数啊。
兴许,这乃是丈夫的过错,他不该那样的充满抱负,也不该与众不同的想要追求些什么。
如果他选择的是同旁人一样,去拿点儿什么,去接受肃宁县乡绅的恩惠,或许家里会好过活很多。
也许老家儿子就不必读书读的那般辛苦,也许公公与婆婆也就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过......他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或许就看不上他了。
她能在黄沙村待了如此长时间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丈夫值得她这样做。
要不然,早就该死了,哪里需要等到现在?
妇人站起身子,她的人生已经逐渐开始向衰老的阶段走去。
按照她的年纪,距离眉心生皱,鬓角生霜还有着一段距离。
可身体却已经率先支撑不住心中的烦闷,终于让她向着女子最无奈的阶段一去不复回。
起身略显艰难。
掀开遮盖身体的被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屋舍虽陋,可床榻之暖,总好过寒冬白雪。
只是屋舍外吵闹之声,却实在是难以让人休憩。
村里人是不会费力气去吵闹什么,村里年轻人早早就知晓现实的残酷,不会去让无谓的事情消耗掉用于侍奉田地的力气。
所以,发出声音的只有一个年轻,干脆,尴尬,羞愧的人。
他叫林潮生。
他极力想要说明某种道理,想要证明自己能够让黄沙村的现状得到改变。
他极力想要表达某种承诺,想要说明他能够让黄沙村人税赋降低。
可,这种话在这里说,又哪里会有人相信呢?
黄沙村人不会再相信虚假的东西,他们只需要真实能够看见,毫无虚假之处的东西。
他们需要那些东西沉甸甸能拎在手中,香喷喷能放入口中,暖烘烘能吞入腹中。
他们不需要那些东西飘忽忽挂在旁人嘴边,叮铃铃响在自己耳边,冷冰冰埋入土间。
让这些年轻人离开其实很简单。
妇人解决聚集的黄沙村年轻人们只用了一个方法,她去自己家米缸处,仔细搜刮了一番,终于得到勉强能有一碗的米粮,然后出门弯腰,放在一群年轻人面前的地上。
这几个年轻人出自一家,家里老娘亲走的早,这几日他们家老子又病了,所以此来,也是早有准备的事情。
黄沙村里的年轻人们,恭恭敬敬磕了磕头,然后仔仔细细,一粒米一粒米数着,终于离开。
他们大约能够煮几日有米味看得见米粒的粥水,自不能抱腹。
但这能管一段时间。
管大概三日左右,过两天收税的要是还不下来,可能就要想法子再给出些什么。
等收过税了,村里再交过一些土匪卖命的钱粮。
然后就又能平静上一段时间,大概三五个月的样子。
等到夏粮将收的时候,又是如此往复。
黄沙村,只有年轻人们会这样,老一辈不会。
中年一辈人也不会。
黄沙村曾受过老马的恩惠,很长一段时间里,黄沙村日子是非常有盼头的。
而直至现在,那村里的水车,也还经用着,不曾歇过转子。
年轻人看不清楚事实,也不明白过去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妇人家造成了如此现状。
因此憎恨,厌恶都是正常的。
他们只会晓得,乃是她这名遭瘟的妇人来了之后,才让黄沙村日子日益差了去。
只是,这种现状,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了。
每一次来闹,消耗的都是老马留给她的一些遗产。
而数年过去,马朝卿留给她的遗财,以及她自身一些值钱物件,快变卖干净了。
她床头底下还剩下一个簪子,几块碎银,压箱底的,还有些许宝钞,几枚珠子。
宝钞,是不值钱的,一直也不曾用过。
最值钱的是一块玉佩,那是老马的老师,在他辞别书院赶考时送给他的,上雕一个骏字,寓意才俊之意。
这块玉佩,她并不打算变卖,打算藏在这间破屋子灶台边土块下面,联通那木匣子一起。
等到东西变卖干净,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把房梁上那一瓶砒霜咽下去。
而在这之前,她会寄一封信给大儿子,让他找机会回来把他爹本打算留给他的东西拿走。
妇人抬眼看了一眼脸涨的通红,说是猪肝色也不为过的林潮生。
看到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气愤却无力而垂落的手。
看到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羞愧而将双手捂住脸庞。
她觉得颇为有趣。
林潮生自称是安陆州出身的举人,将任肃宁县县令。
这点,妇人判度胺,其真实程度,大概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个叫林潮生的小伙子,显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他的手上连一块老茧都没有。
虽然晓得身上穿一件朴素衣裳来遮盖身份,但身上那股子再熟悉不过,许久时间也未曾见识的书香墨气,却如何也遮掩不住。
而因为黄沙村,介于沧州和肃宁县之间。
这年轻人大概是从京城坐舟车而来,至沧州下马,再至肃宁。
那边人过来都是这般走。
说不得,他就是那种来做官的人。
只不过,林潮生与一般读书人,与一般当老爷的人是全然不同的。
他既没有坐轿子,也没有坐车。
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直接上任。
正常人,即便看见了黄沙村这样的地方,也不会打正眼去瞧。
甚至因为避穷讳贫,州府之中的教育来肃宁县甚至都会绕开黄沙村而行。
可这个年轻人呢?
他却是自己找到黄沙村来的。
据他说,他是得知了有黄沙村这么个地方,而非得察看一番黄沙村贫穷之因不可。
如此,才能够对他将来布政县中,才有助益。
与自己丈夫当年做的事儿几乎一模一样。
唯独有一样缺点,就是比他当年要青涩,稚嫩了太多。
会尴尬,会羞愧,会愤怒,会颓唐。
他用三日的功夫,将自己年轻气盛的那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藏不住事,这是缺点。
妇人很担忧,因为似自己丈夫那样沉稳,能藏得住面容的人,都陷入肃宁这样的深坑之中,死在肃宁这样的泥潭之中。
如此不稳重,去往肃宁,岂非送死乎?
她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让肃宁县问题得到解决。
她只知道,她等待的那个人,一定要比自己丈夫强才行。
只不过,又以何谓之曰强呢?
这又是个苦思冥想数年,也无法想明白的问题。
她只能通过自己曾看过的,见过的事情之中,去找寻比正者更正,比狡者更狡之人。
而林潮生,还是差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