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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夜风透过窗户玻璃吹拂进来,拂动了白色的窗帘。

夏夜的风都是好的,即使是一股热风,也可以让人感受到空气的流动,让你知道你还是活着的,知道冷热。

此刻,房间内,摆放着十几本残破的佛经,林逸就那么安静地盘腿坐着,他尽量集中起自己的心神,灵敏的嗅觉蔓延开来,去追寻那佛经流溢出来的书香。

林逸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每次嗅到的书香都不一样,苹果味的,橘子味的,还有草莓味的,与其说那些是书香,还不如说是清新的水果香气。

可这次不同。

不是水果的香味,而是那种佛堂中才有过的檀香气息。

几缕檀香飘来,飘入林逸的鼻翼。

淡淡的檀香似有似无,似真似幻,勾起林逸童年时的记忆。小时候林逸家过年,都会在大年三十晚上摆上香坛,插上香烛,遥遥祭拜那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神灵。父母的虔诚并未给家里带来多大的变化,没有发财,没有致富,更不会真的无病无灾,但林逸却记住了这种非常好闻的檀香味道。

也不知道是谁说过,味道的记忆能够保存一辈子,比如说你孩提时喜欢一种汽水或者糖果的香味,那么到你死的时候,你就会重新回忆起这种气息。而那气息可以瞬间恢复你儿时清晰的记忆。

记忆一闪而过,短短五秒钟,就是你的一辈子。

林逸当然还没到死的时候,可是那种儿时拜神的记忆却是清晰无比,就好像昨天才发生,他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记得爸爸当时穿着黑色的棉袄,左边袖子破了一个口,露出白色的棉花,他穿着的确良裤子,脚下是一双黑头棉鞋,棉鞋的边缘沾染了很多的黑泥,他的眼神,他的嘴巴,他嘴巴下面的胡子茬……

爸爸去世已经多少年了,林逸很少记起他,原因是他走的时候自己还很小,可是现在,林逸却记起了一切---记起爸爸在拜神完毕后,把最好吃的那块年糕给了自己,记得他半夜给自己掖被子,记得发烧他坐在床头给自己额头擦冷水,记得他扮鬼脸,逗自己哈哈笑……

一缕檀香打开了林逸的心扉,像是开锁的钥匙,彻底打开了林逸内心的那扇门。

……

随着檀香的味道越来越重,林逸脑海中的记忆开始转换。

爸爸消失了,拜神的情节没有了,此刻的他仿佛置身在一个佛堂内,烟雾缭绕,梵唱声声。

一排排留着辫子的刻印工人光着上身,露着健壮的胸膛,他们用圣水洗手,洗脸,然后开始拿起雕刻刀,对着一排排木板疯狂的刻印,佛经上的一个个字被雕刻出来,排版出来,黑色的墨汁,白色的宣纸,柔软的棉纸……佛经的字印了上去,阿弥陀佛,因果轮回,四大皆空……

一本本刻印好的佛经被珍藏在佛寺的藏经楼里,摆放在琳琅满目的书架上---

原本一切很美好,会有老和尚,小和尚时不时地取出它们,翻看它们,诵读它们……

可是时光一闪,外面金戈铁马,血火山河。

寺院被攻破了,和尚们一个个倒在火海里,一个清秀的小和尚身上淌着血,他的眼神很执着,他跑到藏经楼,将那些宝贵的佛经装在麻袋里,背着扛着,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寺院外面的山洞内,然后,推上石头,封藏起来。

时间流逝。

山洞打开,小和尚变成了小伙子,依然是和尚,依然呆在这座寺庙内,他兴致勃勃地将那些藏着的经书全都取出来,像抚摸亲人般抚摸它们,眼神闪烁着欢愉。

……

时光冉逝,原本平静的生活再次被炮火打破。

一队鬼子兵霸占了寺院,青年和尚被打的鼻青脸肿,他嘴里吐着血,不得不把自己宝贵的佛经再次藏到了山洞,只是可惜,原本三千册的佛经只藏下了两千多册,剩下的,被鬼子搜到后抢走了。

黑暗,又是黑暗。

黑暗终会过去。

当光明重新来临的时候,原本的小和尚,已经变成了中年人。佛经再次从山洞被搬运出来,再次回到了藏经楼,再次摆放上了书架。

……

时代变了,新社会来临了,他以为一切都会安静下来,寺院也在重修,以前的炮火不再,刀兵不再,有的只是山内古刹的寂寥。寺庙的和尚不多,但他们却非常认真地背诵这些佛经,佛音袅袅,犹如烟囱冒出来的炊烟,飘向山林间。

这种宁静而美好的生活没持续多久,准确地说才十几年光阴,世道就又变了。一队队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闯入了这座百年古刹,闯入了藏经楼,他们把所有能够搜得到的经书堆放在一起,高喊“破四旧”的口号,一把火下去,熊熊大火,烧毁了这些宝贵的书籍。

佛经在哭泣,它们在大火中哀嚎,此时那个小和尚已经变成了老和尚,他驼着背,留着浑浊的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本本一册册佛经葬身在火堆。

这些他摸过的,他看过的佛经,一页页燃烧着,滋滋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书籍焚烧的味道,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悲切的气息。

老和尚想要流泪,却发觉自己再也流不出来,眼眶干涸,看到的全都是黑暗,无尽的黑暗。

两千多册佛经,只剩下三百多册,这些是寺院僧人各自藏起来的,他们把这些佛经藏在树坑中,藏在墙缝里,藏在灶台下,藏在鸟窝中……有的甚至藏在自己的腰间,像孩子,像宝贝,对于别人来说,他们藏着的只是一本本佛经,而对于他们自己来说,藏着的却是一种信仰。

人可灭,书可毁,信仰不可丢!

……

时过境迁---

老和尚风烛残年,连路都快走不动了,动荡的世道又安静下来,那些残存的佛经又被放到了一起。老和尚没有使唤旁边的人,而是自己亲自动手,把那些佛经一本本重新摆放到书架上,动作轻柔,温柔,像对待自己最亲的孩子……当他一边咳着血,一边看着重新摆放到书架上的经书时,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就跟从前那个小和尚一模一样。

世道变得太平了,变得繁华了,寺庙也重新修葺了,原本破旧的东西全被腾了出来,当成垃圾丢在了垃圾堆里。这些沾满灰尘,充满霉味的经书也成了废品,被装入麻袋,丢弃在无人理会的垃圾堆……

……

林逸呼吸变得沉重,他双眼紧闭,心神凝聚在这些佛经的故事中,而从他的鼻翼处,却悠然地冒出两股青烟,青烟就像是两条灵动的小蛇,围绕着那些残破的佛经,化成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抚摸它们,慰藉它们,只见那些残破佛经慢慢地修补,愈合,慢慢地焕发出新的生命……

林逸散发出来的灵气汲取着这些佛经的精髓,同时也洗涤着这些残破佛经的本体,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祥和,那么的和谐,那么的不可思议。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逸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充满了说不出的舒爽,精神更是无比的充沛,但见窗外透过来一丝光明,太阳出来了,黎明到来了,再看他的前面,那些原本残破的佛经,全部焕然一新。

阳光照耀下,林逸没发觉,他的脸颊上早已泪痕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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