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川之行,虽负了伤,却也带回个姑娘。染之那两位夫人怕是颇有微词。”
楚帝在廊下缓缓走动,神色闲淡,语音中透露几分揶揄。成日闷在文英殿恐是要憋出病,见林尽染伤势已有好转,便带他在宫内闲逛,除他之外,便是孙莲英,还有一位则是太医署的医正贾全。
“陛下说笑了,幸得宋姑娘一路照料,臣方能安然回京。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你口中这位宋姑娘,可是济世堂黎书和的高徒?”
林尽染知晓楚帝早已打听过宋韫初的底细,自然不敢欺瞒,“正是。”
“这份恩情,你可得记下。”
“臣不敢忘,只不过宋姑娘在长安未能长住。”
楚帝略有诧异地‘哦’一声,“倒是可惜了。”
贾医正适时提议,“陛下,宋姑娘既是黎老先生的高徒,又与孟医师等有同门情份。不若赐她进太医署,以彰显陛下求贤若渴之心。”
楚帝陡然顿住身子,回眸斜睨一眼,语音中听不出个喜怒,“贾全,你这是在替染之讨恩赏呐。朕若是允了你,染之这份恩情又该何以报答?”
“微臣疏忽。”贾全忙惶恐的躬身一礼,又抬眸觑了觑林尽染的神情,忙不迭地回道,“只是上回在太医署与林御史多有误会,微臣欲借此化干戈为玉帛,奈何心急了些。望陛下恕罪,望林御史见恕。”
林尽染暗自轻笑,这贾全若是个太监,兴许比孙莲英更能体贴圣意,这寥寥几句便已猜出陛下有招揽宋韫初之心。
“既是黎书和的高徒,又是染之的恩人。不若朕替你做个主,封她作医博士,也算作是你还了这份恩情。”
林尽染屈身一礼,“臣深谢陛下体恤。不过宋姑娘行事跳脱、别出心裁,又视规矩如无物。若日后冲撞了陛下和宫中贵人,唯恐担待不起。何况,此行她小住一阵,待诸事了结,还得回去侍奉黎老先生,给他养老送终。”
楚帝闻言,也未有认真计较,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御史安敢推却陛下盛意?”
贾全本就还暗暗计较昔日旧事,如今他竟敢驳了陛下美意,这岂非是送上门的借口,贾医正如何会放过此等良机。
转瞬间,一道残影掠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林尽染当着楚帝的面,一巴掌甩了上去。
贾医正还未及反应过来,捂着半边脸颊,躺坐在地上,瞪大着双眸,怔怔出神,良久方指着他叱责道,“你······你安敢在御前行凶?”
林尽染稍稍扭了扭肩膀,微微龇了龇牙,仍觉有些许痛楚,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贾医正,历朝历代皆是以‘孝’治天下。各司考核、选拔、任用官员时,孝也是最重要的标准。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黎老先生已至期颐,晚年尚有爱徒替他养老送终。孝道在前,陛下都未有勉强,岂容你来置喙?再者,宋姑娘予某有救命之恩,她的前程某自有考量。宋姑娘若愿入太医署,林府纵然拼上全家老小也会荐举她,又怎容你在此说三道四。”
可贾全不过是一句话,林尽染又何须如此强势的回应。楚帝、孙莲英皆心知肚明,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宋韫初无论是走是留,任谁都说不得,特地搬出‘孝’的说辞,不过是为搪塞这位皇帝陛下。但何时林尽染表现过如此强硬的态度,在场几人也只能将缘由归咎于这泼天的‘救命之恩’。
楚帝只稍愣片刻,便拊掌一笑,“染之,若是比口舌,贾全怕是十张嘴都及不过你。”
孙莲英在一旁朝贾全暗比手势,示意他赶紧退下。若是再争辩下去,安知这林御史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贾全咬了咬嗫嚅的嘴唇,眸色不甘,眉宇之间带了些怒气,可仍强忍着咽下,“微臣告退。”
“回去好生反思,未免再闹出笑话。”
“微臣谨记。”
楚帝见他离去,又抬手屏退除孙莲英和林尽染之外的一应人等,缓缓踱步至廊庑尽头的凉亭,稍稍歇脚。
“染之今日可出尽了风头。”
林尽染微微躬身,故作惶恐,“臣不敢。”
楚帝抬手招呼他坐下。
孙莲英见状很识相地斟了茶,又垂首立于旁侧,默然不语。
“摒尘师太前阵子见过时安,想必你已有判断。朕既是未曾出面,染之你更该做到心中有谱。”
“宋姑娘行事有自己的准则,故而······”
“朕一向不信准则二字。”楚帝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见他拧眉未有回应,便继续说道,“她若有求,朕也不能拒绝。”
林尽染明白这位皇帝陛下已在下通牒,宋韫初若能医治吴兰亭,纳杨湜绾为妾尚有回旋余地。可若长公主求到他的面前,这‘准则’二字,便形同虚设。
“臣竭力一试。”
楚帝微微颔首,语气不容拒绝,“明日。倘若宋姑娘不愿去林府医治,朕只能命人请来黎书和。”
“陛下,这······”
楚帝抬了抬手,眸子盯了他片刻,揶揄道,“朕听孙晏如说,你与那宋姑娘同乘车驾,言行举止,好不亲近。难道她当真对你无意?”
林尽染不由地苦笑,“陛下,宋姑娘就是这般不拘小节,然则并无儿女私情。”
“朕怎么听说,看在你的面子上,她愿替你的两位夫人诊脉。染之难不成是藏私?”
“臣绝无此意。”林尽染知晓楚帝又是在打趣,可又很是清楚这些话从何而来,旋即叹了口气,“若宋姑娘实在无能为力,也请陛下莫要为难她和黎老先生。”
“藏书阁坍塌虽与你无甚干系,可终归是出了人命。涉案掌墨师、工头皆已畏罪自尽;日前,时安也已替你抚恤遇难工匠家眷。此案至此了结,你不必再费心追查。”
林尽染讶然于他兀地转移话题,可仍是顺着话问道,“府衙和大理寺已经结案了?”
楚帝微微眯了眯眼,似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人证、物证齐全,再多查证不过是徒劳。”他的语音停顿了少许,神色之中多了几分关切,“倒是你,隰川遇袭,险些丧命。可知是何人伤你?”
“臣身中长箭,箭镞与救下元瑶那支一般,未有任何标识。兴许是同一人所为,又或是巧合。”
楚帝眸色幽幽地凝视他,企图从他的眼光或是神情中窥探话语中的真假,片刻后神色方舒缓几分,“姑且当作巧合。这阵子安心养伤,待痊愈后,此事还得秘密追查。”
“臣遵旨。”
“退下吧,总该留予你些时辰,劝劝那宋姑娘。”
“臣告退。”
林尽染刚起身行礼,方欲转身离去,楚帝的语音又缓缓传来,“染之。”
“陛下还有何吩咐。”
楚帝迟滞几息,又摆了摆手,露出几分难言的笑容,“无事。你且去吧!”
林尽染暗暗凝思,这皇帝陛下难不成还有话要说,可既然不愿继续说下去,他自不会追问,再行一礼便匆匆告退。
眼下该愁如何劝宋韫初去给吴兰亭问诊,而非其他。若迫使皇帝陛下命人‘请’来黎书和。即便老神仙身子骨硬朗,唯恐这对师徒一时气性,反而闹得不可开交,继而又影响到杨湜绾这桩亲事。
仅是一日为限,况且今日宋韫初要先去往济世堂,林尽染未敢耽搁,大踏步地向宫外而去。
一路紧赶慢赶,车驾途径光德坊也未入,直直地前往保宁坊。
“你说那野丫头啊?”
济世堂一药童经林尽染描述,回忆起早些时候来过那姑娘,只记得话语很是猖狂,指名道姓地要见黎书和的学生。可堂内打杂的小厮、或是药童若是按辈分算,尚且是宋韫初的徒子徒孙,哪听过黎书和的名讳。若称一句黎老神仙,或有几分反应,却也不敢信眼前这仅有花信年华的姑娘会是那位老神仙的爱徒呐。
药童见他吃人般的眼神,登时有些结巴,“那···那位姑娘见济世堂没有她要寻的人,便称···要去皇城寻她的师姐。这不是荒唐嘛!皇城哪是她说能进就能进的!”
林尽染未有理会他最后那句冷嘲热讽,又转而前往安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