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方寸。”
格婆婆见鸡肉煸炒得差不多了，就往大石锅里加了一撮粗盐，一小下酱油，一把海菜。三个孩子 抱着个不大的石盆，往里倒了些水。
格婆婆俯身嗅了嗅香气，又抬头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再放进里面了，就盖上盖子，让它慢慢炖着。
老赵又起了一个火堆，往上面坐着一口新石锅，格婆婆将鸭子放进去，加了些喜欢长在海边儿大石头下的漆黑小草当香料，添水，盖严，用中火闷着。
她捶捶腰，撑着锅边直起身，看向刘黑宝。
“方寸？这块儿海防线的第一位统治者？”刘黑宝停止沉思，“他是怎么做到让你们不变成疯癫者的？他是什么能力。”
“遗忘。”格婆婆说，“他让我们忘记了潜意识里记住的混乱过去，让我们看这里不再熟悉，以为这是新的家园。”
刘黑宝笑了：“海防线有多少人？他怎么那么牛逼呢？”
“他只需要让严重者、半疯者遗忘就好了，海边儿的地形应该变化很大，我们其实也不是很熟悉这里。”格婆婆说，“我隐隐记得，以前的大海……应该是蓝色的。”
“我真是笑了，”刘黑宝哂笑摇头，指着远处如沉睡巨兽的海防线高墙说，“看见了嘛？你口中的六十年前就存在的海防线，现在还矗立在那儿，这叫地形变化大？”
“是有些冲突，我不知道高墙为什么还存在……”格婆婆摇摇头，“但这里的地形……确实应该变化很大。”
她又抄起一口薄些的石锅，蹭着第一个火堆的边缘火，开始炒鸡蛋。
石锅里有她早早匀出的鸡油，烧热后打入鸡蛋，便会激起一阵热烈的滋啦声。
小海螺他们张大嘴巴，每打入一个便“哇哦”一声，如最捧场的观众。直到十个全打完，他们惊奇地盯着鸡蛋在锅里的变化，连插空儿讨论两句都顾不上。
“那你为什么还记得一些事情？”刘黑宝抠着椅子上松动的木板，“你真的不是在编故事骗我？”
“没有骗你。”格婆婆轻轻翻动着鸡蛋，“我其实是记得一些的什么的，也掉入了疯癫的边缘。但方寸没有对我施加遗忘，他刻意遗漏了我。”
“大碰撞之后，我又疯了整整十年，才渐渐清醒过来。”
“那些混乱的记忆暂时偃旗息鼓了，折腾不动了，就不和我打架了。从那以后，我的实力每强一些，便会找回一点记忆。”
“真特么奇怪啊，真特么奇怪……”刘黑宝打量着格婆婆，啧啧称奇，“你还是个自主痊愈的疯癫者？”
“不，这还是不合理。”刘黑宝努力运转他不太用的大脑，模仿着淮中的刻薄样子，“海防线有多长呢？谁也不知道。”
“这里可以是那个什么方寸搞定的，那其他的呢？其他海防线呢？它们为什么还存在？”
“我不知道。”格婆婆摇头，“海防线太长，地形多变，路途也难走，有些地方还排外，并被不同势力的不同管理方式而影响。”
“我们这一段是沙滩，大概几十个寨子，互相间通婚走动。再往左右走，就都是高崖的地形了，人们不愿意投奔，那里的渔民也不友善。”
“愿意远走的人，也没再回来过，一个也没有。”
“我承认我不聪明，但这逻辑全是漏洞。”刘黑宝龇牙，“那个什么方寸呢？忽然消失了？”他想起家里保险柜中，还有个“遗忘”光团。
“是的，忽然消失了。”格婆婆有些唏嘘地回忆了一下，才放下石锅点点头，“一下子就消失了，直到有新的势力入驻，大家才反应过来。”
“好了，不要再说这一团乱麻的历史了。”刘黑宝有些头疼，摆摆手，“说说现状，你们现在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和海蛇他们的利益冲突吧？”
“你们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乃至是离开这里。海蛇他们不许，这撼动了他们的利益。可对？”
“看样子是这样的。”格婆婆往炒鸡蛋里加了点酱油和盐，就把石锅放在两块烧热的石头上保温。
她看了看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壮年，叹了口气。
“你好像有不同的想法？”刘黑宝似笑非笑。
“是的，我不认为生活在海防线有什么不好……”格婆婆在她衣服上擦着手，它同样模糊湿硬，“这里是苦，但好歹能延续，孩子们大体能长大，这就很可贵了……”
“就算能出去，那出去后要如何生活？能有我们的家园吗？听说外面又是乱世……好好的村镇城市，有时一夜就被屠了……”
格婆婆拽着衣角唉声叹气。
“然后呢？别整欲言又止那一出，老子最烦磨叽了！”刘黑宝出言催促，展现了文明世界的良好素质。
“我只是担心……却又没法阻止他们，也不应该阻止他们。他们有什么错呢？追求好的生活又会有什么错呢……”格婆婆有些难堪地笑笑，“我老了……做不出决断，指不出方向，只会说些没用的唠叨……”
“我有些理解海蛇了，你们真能装啊。”刘黑宝忽然怒视站起。小海螺他们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他上前两步，猛地几脚，踢翻了火堆上的鸡肉鸭汤炒鸡蛋，激起了片半米高的火星。
热气腾腾的肉块儿汤水洒了一地。总被践踏的沙土受宠若惊，贪婪吸收着汁水。
他又狠狠一脚将闷着米饭的小石锅踢出老远，砰的一声砸入黑暗中。小石锅的盖子很严，米饭倒是没洒。
空气里一时间很香，永恒般的海腥味儿被冲淡了。孩子们在火堆前惊叫，大人们在黑暗里怒吼。
“走了，吃个屁吃。”刘黑宝叼上根烟，恶劣地笑笑，就准备离开。
“你的目的是什么。”格婆婆蹒跚追着刘黑宝走，连连叫道，“你希望我们做些什么？希望我们做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希望你们做，我只是看看。”刘黑宝脚步不停，“但是老子看不见想看的东西，只看见了一个二个，老老少少，全特么在装。”
在刘黑宝侧头吐烟雾的空档，他用余光，扫见小海螺追着闷米饭的小锅跑入了黑暗里。
“异能者的数量。”刘黑宝又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问道。
“三百五十一人。”格婆婆说。
“这么少？”
“很多都死了。”
“普通人的数量，我指的是壮年，不加老弱。”
“那得有几百万。”
“这么多？”刘黑宝忍不住嗤笑，“你们在搞笑吗？这么多人，却像猪狗一样被圈在了海防线？”
“他们有枪。”格婆婆撑着双膝，孱弱吐着气，“你是觉醒者，大概看不起枪械，但普通人呢？他们只要在城墙上扫射，海防线就会被染红。”
“大人，”格婆婆仰着脸说，“大人，您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别特么叫老子大人！”刘黑宝骂骂咧咧，“你也别捶腰叹气了！我知道你能打我这样的十个！你心脏的跳动比特么大白那牲口还有劲儿！”
“大白……是什么牲口？外面的野兽吗？”格婆婆当真不解了。
“装，装，装，接着装。”刘黑宝冷笑了起来，“这里，我是说这里！这个寨子，觉醒者就不只五百！我还是单指的肉体强大的近战系。”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小巧的“炉钩子”牌儿手电，一按开关，登时一道白柱打出老远，照出黑暗中的一个个人来。
他转着圈儿打，一双双明明属于觉醒者的冷淡眸子在手电下显形。他们抱着胳膊，身体不动，丝毫不躲避强光。
“什么‘十七个不安的分子’啊？这特么叫十七个？！”刘黑宝呸了口唾沫，“你管他们叫什么？叫‘麻木的渔民’？”
“怕是只有赵大船说的那句是真话，他确实是保守分子。”
“而你这老登！”刘黑宝将手电打在格婆婆的脸上，她哎呦一声闭上眼，抬起手臂挡着刺眼强光，“怕才是最大的激进派吧？”
“海蛇是真特么单纯！十七个，十七个！他怕不是已经被你们收买了吧？还是被什么异能控制了？”刘黑宝关上手电，骂骂咧咧地迈步继续走。
这次没人再阻拦他，他一口气走到了没人处。那些黑暗里的人冷漠目视。
赵大船不可能暴露他的空间异能，他顶多隐晦地表示了刘黑宝很重要。他们也没有杀死他的动机，他相当安全。
刘黑宝从容地走入一块儿礁石的阴影里，瞬移消失。
几个闪烁，他出现在海防线高墙上，双手插兜，眺望着远处的月亮。
他还不能走，江流特意嘱咐他观察一下“海祸”的情形，回去好讲给他听。
他呼出口烟，看它们被风带着越过海防线，跑入外面消失不见。
“我多久没听见实话了？”他忽然自言自语。“这世上还有人说实话吗？”他抬头，问向死寂的夜空。
“玛德，小爷不擅长动脑子啊……”他在粗糙的海防线顶端坐下，掏出没信号的通讯器看了看，低声骂道，“那老婆子哪句话是真的？”
他起身，沿着海防线频频瞬移，发现隔半公里就会看到一条长满苔藓和铁锈的水管，蜿蜿蜒蜒从海防线伸入渔民的寨子。他明白那些渔民的淡水都是被控制的。
海防线外面有军营，贴着高墙平滑的那一面三三两两点缀。他环视了一大圈儿，还远没有走完，就看到了七八万装备完善的士兵。
他完全可以想象，当乱子发生时，这些士兵站在高墙上射击，会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
而军营后面些，一座座出入隘口的周围，林立着密密麻麻的仓库。
刘黑宝溜入看了看，都是精盐鱼干儿，部分仓库里养着有特殊效果的活海鲜，个别仓库里堆着种种来自大海的矿物，还有些他不认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天杀的图图妖……”刘黑宝看着满仓库的物资，痛苦呢喃，“要是老子空间没坏，一定全给搬走啊……”
哪怕是深夜了，物资还在流通。一辆辆不知要去往哪里的货车排在仓库大门两边等着装货，司机们下车等待，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唠着嗑儿，喷着白汽骂天骂地。
车辆上印着几百种势力的标志，用着几十种刘黑宝不认识的语言。
他明白，海蛇他们就是靠垄断大海的物资来养军队的。而物资全靠渔民获取，他们只负责给渔民下达任务指标，控制淡水，武力圈养。
这是他见过最赤裸的不公平了。刘黑宝不禁在心里吐槽，就算是养条狗，也不能只给淡水和铁链吧？
他大概懂了，渔民们是真的没有闯出海防线的实力。
除非那个格婆婆有几万几千觉醒者，能压倒性地杀穿每一段高墙上的士兵和海蛇他们，然后从容地带着渔民们翻过海防线。
但这不可能，有这两下子当什么渔民啊？
刘黑宝唏嘘叹气。观察了许久，最让他触动的，却是那些看守海防线的士兵。
通过偷听交谈，他发现，这些人居然敢对觉醒者开枪。他们轻蔑地谈论那些渔民里的觉醒者，却从不用“觉醒者”称呼他们，他们叫赵大船他们为“鱼鹰”。
这很稀罕。他深深记得，救援被囚禁的哈陀顿时，当李墨杀死所有觉醒者，那几千军队是如何绝望地面对着两个人等死，到死不敢开一枪。
他只在山谷那一战打黄乔时，见过敢向觉醒者开枪的军队。
但那时，对面的优势是压倒性的，他们人山人海。而他们敢于开枪的勇气，也不是来自他们的军队多，枪多，而是因为他们那边的觉醒者多。
可守着城墙等冲锋能是一样吗？他们果真不怕不知什么时候冲来、不知什么数量的觉醒者？果真敢开枪？
他们到底是不怕，是勇敢，还是没把赵大船他们当觉醒者看待？只是把它们当做会攻击主人的不驯鱼鹰？
刘黑宝瞬移到一块儿小山般的礁石上，周围无人，他对着赵大船的方向连用手电打信号。
他知道，他们知道他没走。
没一会儿，赵大船从黑暗里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抓着一个干瘪的塑料袋儿。
“给你，吃吧。”
刘黑宝接过塑料袋儿，发现里面躺着两块儿冰糖。
他记得，这是赵大船今天在集市上，用几根烟换的二两冰糖。
“给孩子们发了，知道你没走，给你留了两块儿。”赵大船在礁石上坐下。
“今晚有海祸吗？”刘黑宝低头摩挲着塑料袋儿，让它沙拉沙拉响。
“有。”赵大船点头，“昨晚从海里爬出来的是克罗虾，它们死了大片，海里都是它们的味儿。”
“按照习性和经验，今晚一定会有大脑袋鱼群爬上来，它们最爱吃克罗虾。应该在夜深一些的时候。”
这一刻的赵大船好像掉入了麻木，他试图担忧叹气，但笨拙地叹不出。
“你怕什么？这里不是有很多觉醒者吗？”刘黑宝将一块儿冰糖放进嘴里，慢慢吮吸。
“他们都走了。”赵大船低头拍打着裤腿儿。
“为什么？”
“为什么？”赵大船抬头，看向刘黑宝，语气半嘲弄半哀伤，“因为他们的寨子里，也有海祸啊。”
“奥。”刘黑宝顿了一下，咔嚓咔嚓嚼着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