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夏油杰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大梁历代登基大典皆是百官朝拜，受皇命传召而来的百官在卯时入宫。
乌色的官服呜呜泱泱一大片，官阶不高的官员伫立在百官末尾之处，再往前青色的六品官，蓝色的三品官，到最后暗红色的一品官员，一层一层阶级分明。
五条悟混在一众亲贵女眷之中，入了祭坛侧边的朝拜点。
从常宁宫出来以后他就一直盘算着和夏油杰碰头，常宁宫的废墟前，闻潮镜所言的“亲手协送”之物让他瞬间想到了去年秋天闻家嫁女前闻潮镜递给他的大红盖头。
如果说贵族女子一生所拥有的东西都只是家族赐予的，金钱也好，地位也罢，全部建立在依附父权和夫权关系的地位上。
那么从这种角度上来看，闻潮镜这一生几乎没有一件东西是她自己的，甚至于连她自己这个人都只是别人财产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意识基础上，所谓的“至臻至爱”还要“亲手协送”的东西无非也就是那么几几个，曾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和亲族夫家无关的东西。
就比如，大婚之前闻潮镜彻夜燃烛，一针一线亲手制作的喜帕。
白发神子朝着百官中寥寥几个的正红色官袍望去，爱人的面庞正在其间。
大梁王朝封侯拜相之辈，着正红官袍朝拜于野。
夏油杰长发挽起，乌纱官帽之下特意分出来的一缕刘海格外明显，可以说颇有一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只怕是不认识定远侯的人也记下那抹刘海了。
好吧，按照过往几个月的风波，恐怕官场里无人不知夏小将军，定远侯爷其人了。
隔着一片人群，远远的，夏油杰觉得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定远侯微微仰头朝着那抹目光望去，隔着不知多少人，夏油杰的暗金色眼眸中映出了女眷群里鹤立独群的那抹纯洁之色。
「Su—gu—ru—」
那人嘴唇上下轻碰，唇齿之间描摹出了心系之人的名讳。
夏油杰下意识的勾了勾唇，弯了眼眸，如同狡黠的狐狸一般点点头。
悟在思念他。
他都知道的。
登基仪式在皇家的仪仗队到来之时正式开始，少年帝王领着身后长到看不到末尾的随行之人入了祭坛。
五条悟无心这场登基大典，六眼早在入场之前就被隔离在特制的墨镜之下，说实在的，这种人流众多的场合他并不是很喜欢，信息杂乱也就算了，还毫无意义。
六眼神子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了女眷人群的最前方，顶着一头珠翠，华服披身的贵妃娘娘正如松柏一样立在众女之首。
光看背影的话根本看不出这位主儿的宫廷昨夜被焚烧一空。
谁能想到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其实是负伤而来的呢？
苍色的六眼深沉，五条悟默默规划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知不觉之间登基大典已然结束，祭坛高台之上，大梁王朝的新皇帝俯瞰着朝拜而来的百官群臣，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女眷这边。
“礼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跪拜，少年天子一扬手，洪亮的声音传遍全场。
“诸卿免礼。”
登基大典结束，皇家宫宴接踵而至。
皇帝率先出了祭坛，款款几步走到众多女眷之前，执手牵起闻潮镜身边仪仗更华贵的女子出了祭坛。
其余人士纷纷有序随后而出，宫宴开始之前，五条悟终于和夏油杰碰了头。
“杰，老子知道该怎么回去了！”白发神子语气激动，“你的那个什么……那个叫你妈妈的咒灵呢？快掏出来。”
夏小侯爷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夏油杰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怎么突然要用它了，还有，悟，他没有叫过我‘妈妈’！”
嘴上如此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下，夏油杰伸手一撑，一只肥硕的棕色咒灵就环在他的手臂上。
五条悟笑了笑，没有反驳爱人的狡辩之词，这只咒灵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某一次伏黑甚尔出外勤回来以后，把这只虫子还给了当时还是教祖大人的夏油杰。
这虫子在脱离伏黑甚尔背上，被夏油杰接手的一瞬间，颤颤巍巍的叫了声“妈妈”。
而更恰巧的就是，当时五条悟也在场。
只是虫子声音太小又太含糊不清了，他当场也没反应过来，事后才愈发觉得或许杰的咒灵会在和杰相处的过程中羁绊逐渐加深，“妈妈”什么的……咒灵可能也不懂这个称呼的含义吧。
毕竟人类会叫自己最亲近的人是妈妈。
咒灵的脑瓜子，把主人称为妈妈貌似也是无可厚非。
所以在虫形咒灵出现的一瞬间，五条悟就熟练的接过丑宝，伸手就要掰开这只咒灵的嘴巴。
“等等，悟，他不是这么用的——”
夏油杰眼疾手快，从面前人手中夺过了虫形咒灵，暗金色的眸子不解的看着自己的爱人，似乎并不知道五条悟又是抽的哪个风。
“悟，你要找什么，我替你拿出来就好，用你的力气掰开他，几下就被你折腾死了。”
“好嘛好嘛，老子就是想找一下当时随手塞它嘴里的那个红色帕子，就咱俩结婚那会儿……”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白发男人突然说的有点吞吞吐吐。
他当时应该是把喜帕塞丑宝嘴里了，毕竟闻潮镜这摆出新高度的家伙亲手做的东西着实稀罕，他当时还琢磨着能带回去的话一定拿着这玩意儿在中二病面前晃来晃去。
这可是，咒术界百年以来最摆之人的亲手大作！
珍稀程度不亚于一只特级咒具的！
甚至特级咒具都能买到，闻潮镜摆起来能连续十几天不见个人影。
什么？做针线活儿？开什么玩笑！
话说着说着眼看断了，夏油杰眨巴眨巴眼，细长的狐眸眯了眯，似乎知道了自己挚友所指的是什么了。
“原来是悟盖在头上那块红布啊，这个倒是有，不过为什么要它呢？”
“因为这个东西是中二病亲手制作的哦～没想到吧，这个东西就是老子推测最可能是神魂碎片的东西。”五条悟顿了顿脸上扬起了必胜的笑容，“毕竟她亲口说了，什么至臻至爱的东西就是她亲手送的东西呢。”
夏油杰闻言点点头，估摸着应该是昨晚宫里发生了些什么，喜帕早就从丑宝嘴里取了出来，夏油杰反过来倒过去看了几眼，只觉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这只帕子针尖缝的又密又漂亮吧？
“那接下来呢？我们要把这个东西……怎么以神魂碎片的状态塞给镜呢？”
五条悟闻言也是思考了一瞬间，的确，之前的神魂碎片都是闻潮镜摸了几下就出现了，这次应该也得……让她摸几下这只帕子吧？
“这个……还不清楚，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神子大人如此说着接过了喜帕。
“大不了，老子再厚着脸皮去她宫里蹭一晚上……算了，这个也不太靠谱。”
毕竟闻潮镜的寝宫昨晚刚被点没了。
“总之，大不了老子翻墙进去找中二病，杰，不用担心！”
夏油杰闻言宠溺又无奈的笑了笑，办法总是多，五条悟口中的翻墙才是最离谱的一种结果，但是总归是快要回去了。
“不会担心的。”
因为我啊，最相信悟了。
………………………………………
八重神子的叙述结束之后，愚人众的地下据点内陷入了相当长的一段沉默。
闻潮镜眨巴眨巴眼，八重神子的话和她的猜测大相径庭，最初在亲历倾奇者过往之时，她就有所推测了，从始至终，命运的意外就同暗处的阴谋相互交织。
人偶的经历是偶然同必然的结合体，制造者并非心硬如铁，人偶的存活就证明了这一点，而踏鞴砂的惨案又太过一环扣一环，祸起之时最大的嫌疑人其实就已经有迹可循，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陈年旧事也只能现在才重新翻出来说个一清二楚。
来龙去脉已经全部浮现水面，当事人长久的沉默证明出了他此刻的混乱。
是啊，饶是谁都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生会如同人偶一样被牵扯着，粉墨登场上演一出诡谲难猜的大戏。
嘲弄着人偶的，从来都只有命运罢了。
“那么，如果按你们的说辞，我的过去，我的所有血与泪都是一个意外？都是所谓的命运的愚戏吗！”
高台之上，人偶少年终究是落了泪。
“从始至终，从始至终我甚至都没有被谁抛弃？我所爱的，爱着我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背叛？从来都没有什么抛弃？”
散兵自诩游历世间，属于人类的冷暖他都曾有过体验，却也没想到事情真相大白的这天，细数过来自己竟然犯了这么多错。
“是，你的制造者，你的母亲影没有抛弃你，你的丹羽兄长没有抛弃你，甚至你逃亡路上相依为命的幼儿也没有抛弃你。”姬发少女声音平稳，“人类的生命短暂，脆弱，却又绚烂，倾奇者所渴求的一切，爱也好，家也好，都曾得到过。”
“那么执行官散兵。”
“你所渴求的呢？只是这一枚冰冷的神之心吗？”
紫发少年的目光凌厉的从高台上射下。
散兵唇瓣轻颤，似乎想说些什么。
“你所渴求的，是一颗「心」吗？”
瞳孔骤然收缩，暗紫色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她怎么会知道？
八重神子闻言也是一怔，狐狸小姐的目光落在了身侧少女的脸颊上，带着几分难以窥探的深沉思绪。
这个小姑娘心思倒是活络又巧妙精准。
原来是，操盘者的类型吗？
高台之上，少年一改先前高高在上的刻薄姿态，又染上了几分迷茫，良久，略带沙哑的少年嗓音才重新响起。
“我履行与你的约定，旅者，你可以接触神之心……”
一听宝贝神魂碎片即将到手，闻潮镜也是弯了唇角，心里吊着的石头也是终于落地。
她赌赢了，人偶少年心里最想要的，果然还是一颗属于他的「心」。
见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一直旁观的八重神子目光瞟过在场的几个人，最终落在了姬发少女的身上。
“啊啊，好吧好吧，我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还蛮有趣的。”
如此说着，狐狸小姐把手中的神之心递给了身侧的少女，随后又开口道：“不管怎么说，如今你为冰神效力，那女人想做什么我不插手，这枚没什么用的小东西放在我手里也是闲着，给她玩玩也好，小家伙儿，带上你的东西回至冬去吧。”
少年执行官闻言挣扎着收敛了情绪，他自然还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来稻妻之前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的收获，如今看来任务也算完成了，至于他心中重新升起的一些疑虑……该去查证一下了。
撇开那边两人各自为政的盘算，闻潮镜这边接过来她心心念念的神魂碎片容器，姬发少女试探着把一丝咒力注入了雷神之心，就在咒力收敛的一瞬间，一颗赤红透亮的珠子出现在了少女掌心。
可算是拿到了！
闻潮镜心底雀跃着，不动声色的把珠子抖到了自己宽大的羽织袖子里。
“嘛，好了好了，该物归原主了——”
如此说着，散发着莹莹紫光的雷神之心又重新回到了八重神子手中。
眼看闻潮镜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八重神子和闻潮镜心知肚明的，相互做出了极其默契的交接仪式，一直躺尸的金发旅人被安排到了狐狸小姐手里。
出了邪眼工厂以后姬发少女迅速朝着反叛军的营帐跑去，她要赶紧去找硝子，然后带着硝子美美回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