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前的李金,身姿挺拔,气势刚健似骄阳,意气风发,称得上【神勇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此刻的李金,在老妇人一家热切的眼神下,尽显狼狈。
他虽然身披重甲,手持铁剑,却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所率领的三千余人,一大半都是京都大营的士兵。
他们同吃同住同睡多年,关系亲密如兄弟。
李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吞下蛇胆,苦味在肚子中翻腾。
他想要把这种苦涩吐掉,但又深深地咽了回去。
李金舔舔嘴唇,嗓音干涩,艰难地开口道:“樟哥儿没了。”
老妇人瞳孔猛地放大,身体往后仰,多亏她的儿媳妇在后面撑住她,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一阵天旋地转后,老妇人对上李金愧疚的眼神,终于明白自己的樟哥儿回不来了。
老妇人竭力的想要平缓呼吸,可肺部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哽咽的声音在唇齿间徘徊。
她气若游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李金:“我儿的尸首呢?可曾带回来?”
李金感觉自己的肩头上沉甸甸的,摇摇头:“不曾。”
老妇人闭上眼,两行清泪自眼角蔓延到下巴,漫湿衣衫:“可是在战场上掩埋?”
李金沉默许久,他不知该如何告诉老妇人,樟哥儿哥尸骨无存。
“蓝夫人,是我的错。樟哥儿是替我去死的。”
樟哥儿是李金重要的手下。
那日,本该李金帅兵前去,但不知怎的,他腹痛难忍,樟哥儿便请缨。
谁曾想,炮弹从天而降,正中砸到樟哥儿。
原本,应该站在那儿的是李金啊。
老妇人伤心欲绝,喉咙像是被钝刀一下下搅动,发出的声音帝哑且破碎,恰似冬日里的枯叶被重重踩碎,满是凄凉。
“李将军,您师从龙武大将军,自幼长在军营中。您如此勇猛神武,为何带不回我儿的尸首?我儿到底如何了?!”
老妇人的声音越发高昂凄厉。
从古至今,汉人对死亡的态度都是崇高的,是讲究落叶归根的。
大周也是如此。
上到皇帝,下到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人在死后会去另一个世界。
在死后的世界,恶者受惩罚,善者受表彰。
所以皇帝们都喜欢修建陵园,把自己喜爱之物,钱财,器具,甚至心爱的女人,一起塞进去,保证他们在地下的世界不孤独,能继续过生前的好日子。
即便是贫穷的老百姓,死后也要被一张破草席裹身,埋入地底。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有尸身!当初,大周为推行火葬,是如此艰难!
说句不好听的,除非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火葬。
能在京都大营当兵的人家,都是中产阶级,如何能接受得了死无全尸?!
众人见李金迟迟不回答,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妙之感。
他们惊惶地在人群中搜索家人的身影。
“李将军,你可知我儿在哪?我儿叫楚泽,曾经被您夸赞过的!”
“李将军,我夫君叫武凯!他可是跟着你一道回来了?”
……
“李将军,我兄长他,他可有全尸?”少年眼眶红红的,眼神绝望。
他别的不作求,只求兄长留个全尸:“将军,您可否告知我战场在哪?我和家人们去接兄长归家,保证不劳烦将军!”
一句句话语,好似尖锐的刀,毫不留情地扎进李金的胸腔。
李金的每一次呼吸,都刺痛着心脏,提醒着他,当日那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
李金闭上眼睛,坚挺的脊背竟佝偻了几分,他像被戳破的皮球似的,无力道。
“我也找不到他们的尸首。一旦被大炮砸中,不是四分五裂,就是化作一团血雾。”
众人心神剧烈,云州大炮当真恐怖如斯?
少年郎双眼含泪:“当真如此?”
“绝无虚言。我身后的一千儿郎皆可作证。”
少年郎不死心道:“我兄长日日苦练,力大如牛,也不能敌?”
李金勾起嘴角苦笑:“人与云州大炮的差距,如砂砾比之高山,如水滴比之汪洋,如凡人比之神仙。如何能敌?”
众人惶惶然,伤心悲愤之余,不知是谁,轻声问道。
“若云国公南下,京都巍峨的城墙可否挡住云州大炮?”
李金抱住头,他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涯完了。
哪怕官家不致罪于他,他也知道自己再也提不起勇气上战场。
他所学的一切,如何排列军阵,如何进攻防守,在云州大炮在战场上大显神威的那一刻起,就被一场大火,燃烧殆尽。
李金不知该如何遏制云州大炮,不知在那样猛烈的炮火下该采取何种应对。
更可怕的是,他在惧怕云州大炮!
李金沉默地走出人群,他要向陛下,向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汇报战况。
坊间,提到云州大炮的那期《云州周报》,重新被翻了出来,不少人花高价购买。
“我大侄子回来后,哭着喊着不肯去京都大营。”说话之人眼神里流露出不落忍。
“当初,我姐夫花了好些钱,走通许多关系才把他塞进去。结果只是去打了一场仗,我大侄子就被大炮吓惨了。”
他的友人叹息连连:“你姐夫同意了?”
“同意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宁可上吊,也不肯去大营。还能怎么办?”
友人劝慰道:“这已经很好了。我最近听闻,不少回来的士兵,日日梦魇,不少人状若癫狂。”
邻桌的茶客心有戚戚然:“疯了也不奇怪。可怜那些好儿郎,身死他乡,叫家人们肝肠寸断。唉,柳家小郎君准备北上,去找他兄长的尸身。”
另一桌貌似行商打扮的客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你若是认识那位柳家小郎君,还是劝他不要去了,白费功夫不说,怕是会被吓到。”
“此话何解?”
“唉,我有一朋友,刚从广德府那边回来。听闻,玄真县县城前的土猩红一片,全是战死士卒的血肉所化,扣都扣不下来了。”
听完描述后,茶楼一片死寂。
良久后,才有人抽着冷气道:“云州大炮太毒了,有伤天和啊!”